人生的側踢

最近女兒願上幼兒園，為了增加她上學的動力，我們每天都會聊天。

「妳好好噢，有三位女老師。」

「對呀。」

「那妳知道妳還有幾位女生同學可以認識嗎？」

「幾個？」

「全班有十八個女生，扣掉妳，還有十七個可以認識。」

「可是，我也想認識我自己。」

對耶，她說完後我才想到，她是對的，我們成天只想到要去認識世界上其他的人，卻忘了好好認識最重要的人。

久而久之，他還成了個陌生人，我們不太知道他近況如何，喜歡什麼，想追求什麼，愛看什麼電影，喜歡去哪裡走走。

在一起時間最久，卻最不常正眼看他，雖然天天照鏡子，但都照不進心裡，甚至有時故意放音樂，好蓋過自己的心聲。沒有對話，沒有溝通，比較常壓抑，很少給鼓勵，雖然想放縱，但常常都是空，因為不太熟，常弄錯要什麼。

我嘴巴說要為自己而活，卻不太在意認識自己，那說來有點空洞，最可惜的是，欺騙的還是自己人。

如果自己，還算是自己人的話。

我剛去拔智齒，女兒問我，「那你現在有幾顆牙齒？」

我說：「欸，我不知道耶。」

我當下那驚訝的心情，很像被抓到了，而且這心情似曾相識。

我記得，齊柏林剪好初版的《看見臺灣》，邀我去看，沒有旁白配樂，他就著投影幕上的大影像坐在我旁邊，一路介紹說明，時不時要我猜猜畫面上是哪裡，我竟然沒有一個答得出來。

我可以背出華中地區一年幾穫，可以背出從廣州到哈爾濱要搭哪幾條鐵路，但我卻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土地，最接近我的是哪一條河流，還有我有幾顆牙齒。更妙的是，我之前背的那些資訊還可能已經都是錯誤的了，世上並不存在那幾條鐵路，甚至在我背的時候就已經不是那樣了。

我怎麼會偏離現實的航道這麼遠？

身旁跟我同年紀的朋友，有些連由北而南先到大甲溪還是濁水溪都答不出來，雖然在這土地生活得較久，但認識未必就較深，比起當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能還略遜一籌，因為課本不同了，他們多了臺灣歷史、臺灣地理，跟腳下的土地還有較多連結呢。

有認識就有感情，有感情才有意思。

不認識就沒感情，沒感情就沒意思。

難怪有些人出賣土地輕而易舉，因為他不在這裡活，不過，別人的生命，我們也沒什麼好多說的，倒是自己活在一個少了些感觸的地方，當然是自己的損失，每天一樣多的花費，感受卻得減半，就像你去看一場電影，花一樣多的票錢，別人都充分享受，你卻覺得無聊還要坐滿時間，那是誰比較倒霉？

還有個更駭人的事，那就是你明天還要來，每天都得看。

那怎麼辦呢？

就自行補課呀，而且最好用自己的身體去理解，用最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藉由背誦，畢竟現在又沒有要跟你考試，你需要交待的，只有自己，比起教授，你的感受更重要。

我和女兒一起數牙齒，張大嘴，一顆一顆數，感覺很有意思，用手指去碰觸，一邊算，算一算，還會算錯，得重算。

數完後，我們沒有一下子變得比較了不起，但我們比較了解自己，而且度過了一段有意思的小時光。

她有二十顆，我有三十顆。

我最近在學空手道，很有趣。

學東西不是為了學校老師，更不是為了爸媽的期待，也不是為了在工作上可以賺更多錢，而是想更靠近不熟悉的自己。

像我就發現，原來側踢很難，外胯部的肌肉很弱，因為你平常不會用到，儘管我每天都跑五公里，自以為腿部肌肉強健，可是一做側踢，就發現離得還遠呢。

你要先把腿抬起，這時你的核心肌群要動作，腹斜肌也要用力，同時單腳維持平衡更是要全身用力，然後向側邊踢出時，要有直進的感覺，這時上身不能往前傾，否則力道會抵銷掉，可是你又會不由自主的往前傾，於是，你得有意識的在身體核心出力，好讓自己稍稍接近正確的姿勢。

這還只是最基本的動作，光要做好就很不容易了。

這時我才發覺，我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了，怎麼會想控制世界呢？

更棒的是，我的師兄，可能小我三十五歲吧。他可以用側踢的腳風熄滅蠟燭，帥吧！他的身高才比我的腰高一點而已。

你知道，當你四十歲後，也許在工作專業上有你一定的位子，你很容易就會成為那個永遠在評估別人、指導別人的人。你會忘記自己還有很多要學的，更別提，現代過度強調個人自信、虛張聲勢，常常要假裝你很懂，導致後來自己真的以為自己很懂。

讓自己去碰觸有興趣但並不擅長的事，是一種對自己的慷慨。

那讓你可以像個剛入學的新生，事事感到新鮮，卻又不至於有過大的壓力，失敗不會怎樣，或者說，根本不會失敗，因為你可以控制，你可以掌握你的新生。

我發現，要當新生，才有新生。你的全新人生。

最美妙的是，你可以意識到自己的不足，並且慢慢的加足，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改變，把不會的慢慢變成會的，那是讓人找回成就感的來源，很單純，很確切的幸福感。

我跟我剛進幼兒園的女兒，同步，成長。那讓我不感到那麼衰敗。

你的人生側踢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