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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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小王子》安東尼聖修伯里)
   浴室裏的熱氣早就退去,我瞪著鏡子,但看不見自己。準確點說,其實我看得見臉的顏色,和綁在身上的白色浴巾、邊界混在一起的灰藍色和白色方磁磚,但沒有輪廓,沒有表情。
   視力不好是從很小時候開始的,先天不良的部分占了一點,總是執著於文字的我又不顧一切地追求那些文明,那些昏暗的房間裏的小說、電腦手機裏一段段告解的訊息,和到了最後,稱為本分的那些教科書。
   大人總是說這些絕對不是毀了視力的原因、總說一定是科技害了我。但就算是我把手機收進抽屜讀書的那年,度數還是辯駁地增加不少。
   我討厭健康檢查的視力部分,討厭看到報告單上唯二兩格紅字,和最後一欄的「建議就醫」。我討厭讓母親帶我去眼科診所,因為那代表我又得困在木凳上,看著第二排以下的字假裝認得山的出口,然後,掛上金屬配鏡框,任憑驗光師負上一層層玻璃的重量。甚至不記得自己換過幾副眼鏡,搬家的時候把櫃子裏收的幾支還留著的鏡片早已刮花的小孩子戴的小眼鏡也扔了。後來我擁有支配健保卡的能力,總是自己去看醫生、自己挑選鏡框。(店員說,金屬框太重別選,有鼻拖的才不會掉了。)
   戴著新的眼鏡,適應透過凹透鏡太清晰的世界還算容易,卻總是沒有辦法故作輕鬆地和寒暄新眼鏡好看的朋友說「對啊,我的鏡片已經厚到0.7公分,可以擋子彈囉,酷吧。」畢竟他們總是接不下話地走過,而我也漸漸習慣不期待被稱讚幽默。如果人生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我的戲大概只能站在戲院正中間看,既不可笑又不值得關切同情。恐懼只好和度數一併累積疊加,尋無釋放。第一次看到檢測破千的時候還沒開始準備大考,我傳訊息和朋友笑說,可以開始練習點字書和按摩了。他叫我別想太多,我卻對著被視為近視罪源的手機螢幕抽抽搭搭起來,淚水滴在眼鏡鏡片上、他的字上,糊得甚麼也看不清楚。越是後來,我越常在盯著字乾眼揉著眼睛的時候又任恐懼在閉上眼的黑暗裏恣意纏繞,想像某個時刻世界會瞬間失去顏色,我再也沒有辦法讀詩、寫小說,沒有辦法吃力地翻譯大學那些難懂的原文理論;再也無法盯著公車窗外匆忙的城市街景,辨認不出笑聲後的表情。我害怕我望穿鏡子的時候,看不見那雙還沒戴眼鏡的年紀總是被稱讚很像洋娃娃的漂亮眼睛,就算戴著眼鏡的時候它們小了好幾吋,沒戴眼鏡的時候剩下兩坨黑色珠子。
   我把手放在鏡子上比畫,試圖靠近一點聚焦一點臉龐的形狀、自己的形狀,忽地發現其實我本來就擁有這些模樣的——為了追求更好的甚麼,急著把文明透過文字全收進眼底,不知不覺失去的遠本擁有的漂亮、看見的能力。
   那天眼鏡就這樣被我擱在背包裏,一早在公園踅了一趟。橙黃橘綠的時節新竹的風特別大,幾棵欖仁搖啊晃的,一把小葉子從陽光穿過的枝間灑下,唰唰地響著。近近地依然不清楚地看見一位老爺爺和輪椅上的妻子坐在凳子上撥開市場買的橘子分著吃。不知打哪來的貓擦過我的腳踝邊,和白雲一樣又不知去向,留下毛茸茸的溫暖,隔絕一些又冷又乾的枯葉味。
  說起來不那麼害怕黑夜降臨了。那些害怕失去的,不過是擁有生活的一部份而已,甚至相信了對於視力不好的人,其他感受力總是更加敏銳,比如感受每一句話真正的意思吧。也許失去了本來失去的,我早就擁有那些更乾淨純粹的,我能柔焦每一處破碎尖銳的部分,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樣子。
   我擁有了一些安慰自己的能力了,如果真的成了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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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前發想,度過一個夢的時間,然後書寫;或者,由某個人提起的重要關鍵字,胡言亂語成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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