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不單是課外活動,更是挑戰權威的遊戲。不得挑戰權威,凡事乖乖雌伏,還稱得上是辯論嗎?
為何稱之為遊戲?可以用莊重嚴肅一點的詞彙嗎?必須是遊戲!廿一世紀20年代了,還是逆我者亡的唐宋元明清嗎?公民稚子月旦世局、評擊時政,不是理應大搖大擺、免於恐懼嗎?為甚麼要承擔比輸掉遊戲更多的後果?
本文談辯論,眼睛盯住的是學界辯論,雖然,學生時代參與辯論比賽,其影響是一生一世。
去年7月,筆者撰寫《這世代‧這辯題 觀察〈2020年亞洲盃中文辯論錦標賽〉》,行文間,擔憂一群華語學子,日後能否在辯論那一刻免於恐懼地發言、繼續享有胡說八道的自由(1)……言猶在耳,局勢丕變,不贅。接近一年後的6月,《立場新聞》刊載一系列專題文章,探討「辯論之死」(以下簡稱《辯論之死》),涵蓋敏感辯題、自設紅線、流亡辯論員等等(2)。筆者細閱專題後,沒有預料中的哀愁或激憤。並非豁達得了然於胸,也不是對辯論失去戀棧,而是內裡拆解辯題及準備答辯的機器頻密開動中,蓋過了情緒。
辯論員的老毛病又發作:「死」?辯論既非生物也不具人格,如何談生論死?不過是「文娛康體活動」而已,何足掛齒?緣何著急在意其生死?
未知有多少圈內人關注這3篇文字?有否因此觸動?
也許,香港新常態下,辯論真的會「必死無疑」,但既已站到台前,辯論員就不能容讓自己啞口無言。這個話題,筆者自己有觀點,寫出來,盼望與其他同道及《辯論之死》的讀者們彼此磨礪。同時間,查閱《眾新聞》創辦成員及「眾說」作者群,瞧見幾位辯論圈內名宿、悍將、老兵的名字,他們才是更佳的筆桿子。爾等小輩,在凌雲健筆面前,誠惶誠恐,冀望能拋磚引玉。
那一門子的辯論如何死掉?
與橋牌、籃球相仿,辯論是一群人的競賽活動,若云「死掉」了,可勉強理解為不可以再一起打籃球玩橋牌,但另一常見的語意,是即使籃球橋牌局照開,但參與者水準、心態均不堪入目,比賽過程充斥偏頗不公,旁人見之聞之,皆搖頭嘆息或嗤之以鼻。雖有活動,卻如失去生命力的儀式,索然無味。
套用在辯論:在可見將來,似乎未見「禁辯」的苗頭,比賽還是可以辦下去的。近年國內院校很進取,中學大學團隊皆空群而出,參與多項大型國際辯論賽事。往績不遜,又是建立國家開放自由形象的好活動,豈會拱手讓人,戛然而止?況且,人才厚厚累積,因緣際會之下,說不定會培植出另一位王滬寧,前復旦大學辯論隊顧問(3),現任政治局常委,被戲稱三朝帝師。
但正如《辯論之死》所言,若比賽說一句話都要畫地自限,深恐踏中只可意會不能明示的紅線;辯題設定時左閃右避,既要逢迎意識形態審查,又要避開「莫須有」嫌疑,最終只會”…淪為什麼都不能討論…”(2)。學界辯論不是廟堂質詢動議,是紙老虎一頭,都要狠狠馴之伏之噤之,明顯是絕辯論之子孫根,閹割之,使下一代馴如羔羊,樂於受宰。辯論這種活動失卻了自由自主,也不能啟迪公民成長,縱使能勉強維持下去,不過「雖生猶死」罷了!
馬戲要不要?把戲會不會?
有沒有人質疑:何必如此執著?
筆者在2017年一篇賽後談中(4),提及對辯論的心態與執著:
“……甚麼心態?那種自視為士大夫、知識份子的精英心態,一言以蔽之,有heart有mission。很囂張、很政治不正確吧?也許有點,更多的是催逼力與責任感。參與大專辯論初期,曾經與隊員討論投身辯論所為何事。辯論固然展示這所院校學生的思考水平,同時表達我們這群「準知識份子」所關切的社會議題,進而躊躇滿志,透過辯論裝備自己,即使做不成蘇秦孟軻,起碼腦袋不含糊,頂天立地,希望日後可以有一點作為。”
“……我們不但關心比賽是否吸引,還有比賽能否帶出話題,讓聽的人開竅,起振聾發聵之效。這些辯論員出賽不一定好看,有機會悶得要命,但當中總有一些人,不甘心辯論淪為花樣表演,會努力注入對社會的關懷。部份辯論員也許資質所限,未必光芒四射,但會主動求取進步,勵精圖治,亦不會把辯論視作玩票性質……”
“……也許比賽依然可觀,但同時亦失去視野,結果可能只懂重重覆覆「環保萬年題」,失去越雷池半步的冒險心態;亦沒有膽量敢為天下先,顛覆原本安安全全的比賽傳統及制度。”
今時今日還秉持這些想法,可謂戇居之極品(「戇居」這個粵語詞彙或可解作愚蠢、笨拙、不通人情世故)。不單戇居,時局凶險,隨時自掘墳墓,主動授人以柄。再加上,辯論若果由挑戰權威、批評時政的「遊戲」,墜落成為如何討好權威、塗脂抹粉的「馬戲」……事已至此,留下來幹甚麼?
話既重且狠,也許刺痛仍留在比賽場地的同道們,但不能忽視辯論有機會被「陰乾」,並趨向「馬戲」之危機。當辯論這種活動不能再觸碰敏感的政治議題,甚至主動避免質疑攻訐社會現狀,進一步與社會關懷脫了鉤,自然退而求其次,追逐口舌之爭。
對,辯論乃口舌之爭。部份參與者思辯才能也許不濟,然而只要肯下點功夫,總有幾位會練就一點兒牙尖嘴利,若再加添一點兒喜劇感、掌握一點兒與現場觀眾互動交流的技巧,就是「辯論達人」了。君不見國內《奇葩說》(5)這類「辯論綜藝節目」,如何紅透半邊天嗎?舌燦蓮花,掌聲雷動,鎂光燈下萬眾矚目……至於莘莘學子起初為甚麼要投入辯論這種活動?為何不睥睨自信,偏要換位思考,深入挖掘社會上不同正、反、中間觀點?Don’t be so serious,who care?
假如往更壞那一個方向推論,辯論員鍛鍊出來的伶牙俐齒,本來可正可反,修煉下去有可能養成替弱者說項、向強權說不的嘴巴。然而時移勢易,紅線禁區處處,產生的效果,就是連一丁點兒知識份子迂腐、傳統俠義心腸、反叛權威等脾性也被馴服、制伏了,剩下來的,恐怕是抽刀向弱者的鐵齒銅牙。若再掌握強化一些問難、駁斥、刁難、誅心等「把戲」,好嘴巴就可以善價而沽,用來助紂為虐。
筆者既驚且懼:輕思辨、重表演、風骨杳,是日後某幾位出色辯論達人的真實寫照。
「……我知道你的行為,你名義上是活的,實際上是死的……」 聖經‧啟示錄3:1 (新漢語譯本)
發言完畢 友方回話
然而,「反方」想回話嗎?正所謂「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留意國內多年以來如何開展、經營辯論,只要「懂得」遠離紅線、避開禁區、揣摩上意,還是可以在腳鐐枷鎖下跳舞,也許仍可以很「痛快」(聞一多用語)!暫時失卻了空間,就當作「雖死猶生」吧!和其光,同其塵,面前或許仍有路可走。千方百計讓辯論傳承下去,然後靜候佳音。
「反方」還有甚麼想法?
眼前步履維艱,我想花點心力,站在「反方」一隅,說幾句話。
(也許……待續)
註:
(1)《這世代‧這辯題 觀察〈2020年亞洲盃中文辯論錦標賽〉》 https://vocus.cc/article/5f21a27efd897800014160a0
(2) 《辯論之死(一)(二)(三)》 (立場新聞,1-3/6/2021) https://www.thestandnews.com/辯論之死/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辯論之死-一-被消失的敏感辯題-香港不再是理想家園-國安法下-辯論比賽還能談甚麼/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辯論之死-2-兩代辯員的妥協與堅持-國安法下-辯論比賽自設紅線是無可避免/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辯論之死-3-由最佳辯論員-踏足政治到流亡海外-張崑陽-時代愈壞-愈要堅持用文明說服人/
(3) 《獅城舌戰二十年》 (人民網,19/8/2013) http://culture.people.com.cn/n/2013/0819/c1013-22618506-2.html
(4) 《賽後談:大專辯界質素每況愈下》 https://medium.com/間聞寫誌/賽後談-大專辯界質素每況愈下-9adf68e79a31
(5) 《從校園到網絡掀全球華人思辯風潮》 (亞洲週刊,2015年48期) https://www.yzzk.com/article/details/專題報道%2F2015-48%2F1448509232213%2F從校園到網絡掀全球華人思辯風潮/名家博客/謝夢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