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殘酷中看見溫柔：電影《青魚》

「李滄東系列」終於迎來最終章。這次，要將時間倒轉回1997年。那年，李滄東導演43歲，方才交出人生第一部電影《青魚》。而1990年代的韓國，也正趕上經濟起飛、都市建設高速發展的階段。在此背景下，催生了一群茫然的青年世代，他們迷失方向，更不知道該如何活著。《青魚》就是透過一個年僅26歲的年輕男子，從沉淪到消亡的短暫生命，寫實地揭開了在現代韓國社會底下，人的無助與悲哀。

故事要從莫東（韓石圭 飾）退伍那天開始說起。他在回家的火車上，解救了一名正被幾個男子騷擾的夜總會歌手美愛（沈惠珍 飾）。之後，他來到夜總會尋找美愛，卻發現美愛是黑道首領裴社長（文成根 飾）的女人。後來，莫東成為了裴社長的手下，他為裴社長殺掉敵對組織的老大，但最終卻也被裴社長親手殺死。相較李滄東其他電影作品，《青魚》的情節相對簡單，但卻已能從中察覺到李滄東貫徹往後所有作品的一致理念，即是展現他對困頓生活與徬徨生命的思考。

1990年代韓國經濟繁盛，在推動新都市計畫後，城市景觀換然一新，卻也預示了貧富差距的到來。其實早在1970、80年代，韓國就已經不斷地在思考城市轉型與革新等問題。因此在當時，首爾各區早就已經是現代化公寓林立的樣貌；同時間，江南地區的高級住宅也緊跟著逐步建設起來。再看位於韓國南方的另一座城市釜山，同樣也在1990年代開始了海雲台區的「Centum City」都市開發計畫，有去過的人肯定都見過座落在其中，號稱是世界最大的百貨公司「新世界」。

如此積極、步調緊湊的都市開發，換來的是，在這樣時代下出生與生活的人，卻因為過於快速的改變，而頓時感到吃力、手足無措，《青魚》裡的莫東一家人就是例子。大哥患有腦性麻痺；二哥開車叫賣雞蛋；三哥則經營一家烤肉店；至於剛退伍的老么莫東，甚至連想做什麼都還不清楚。這家人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他們仍住著低矮的平房，努力賺錢為生活而奮鬥，一家人與當時欣欣向榮的都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順帶一提，莫東的韓文名字「막동이」就是老么的意思，同時也有童僕、侍童之意，暗示了他後來只能過著聽人差遣的卑微人生。

從《青魚》到2018年的《燃燒烈愛》，韓國青年世代的迷惘，一直是李滄東關注的議題。透過年輕人的焦慮與不安，反映出韓國現代社會的各種失調和不適應。印象特別深的是，電影中莫東陪二哥開車叫賣雞蛋的那一幕。因為闖紅燈，他們被後方的警察車追趕要求他們停下，二哥向警察哀求不要開罰單，說賣雞蛋的生活並不好過，並還打算拿五千韓元賄賂警察。但身上卻只有一萬韓元的二哥，將錢交給警察後，警察卻直接開車走人。後來，就上演了一場雞蛋車反過來追逐警察車的戲碼，為的只是想要回應該找還的五千韓元。生活已然不易，然卻仍要接受許多無言以對的遭遇，由此便可見。

莫東後來在黑道組織裴社長手下做事，為了取得社長青睞，他可以用廁所門硬生生夾斷自己的手指；殺掉裴社長的敵人，可最後自己卻被裴社長殺死。莫東死在裴社長車子前擋風玻璃上的畫面，讓人不禁打了好幾個冷顫。那是一個是非、恩怨並不分明的世道，付出不一定就能換來真心相待，犧牲也未必能得到該有的獎賞，好壞對錯，不過都是利益問題和立場不同罷了。這個世界，莫名其妙、沒有道理的事情還算少嗎？

就好比莫東母親生日那天，原本是全家難得一同外出到溪邊野餐的溫馨時刻，最後卻演變成兄弟扭打的一場鬧劇，只見莫東開著車以家人為中心，開始不停地繞圈。瘋了似的莫東，就象徵著韓國所有迷失方向的青年一樣，不知道未來何在，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去，生活一蹶不振、理想逐漸喪失，最終只能像那輛瘋狂原地轉圈的車子一樣，陷入無限惆悵和失落的迴圈。

如果以倒序的方式看李滄東的六部電影就會察覺，其實早在《青魚》中，李滄東就將自己最關注的、最想呈現的都安排進去了。就像《燃燒烈愛》裡的鍾秀和Ben，他們在生命毀滅、死亡的瞬間，才明白生命的意義一樣，《青魚》裡的莫東又何嘗不是？

電影一開始，在火車上美愛的紅絲巾被風吹到他臉上，那是他愛情的開端，可是美愛終究無法與莫東在一起，於是在要去刺殺敵對組織老大的前一刻，莫東燒掉了那條象徵愛情的紅絲巾。殺完人之後，莫東打了通電話給大哥，問大哥是否還記得小時候一起去紅鐵橋下釣青魚的回憶，那是莫東26年的生命裡，象徵美好的唯一記憶。但不論是愛情還是純真的內心，莫東都已無法再追回了。

莫東也曾想像過未來，他希望和全家人一起開間小餐廳。然而當全家人終於聚在一起並開了間餐廳時，卻已經是在莫東死後才實現的事了。更可悲的是，裴社長還帶著美愛前去用餐。受害人家屬成為了鞠躬哈腰招待客人的店家，而加害人卻成為上門光顧的賓客，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諷刺的呢？一位韓國影評人就曾如此評價過：「這大概是1990年代韓國電影結局中最壓抑的一幕了」。

在房慧真專訪李滄東的文章裡，李滄東說過：「我覺得人生經歷的痛苦都有意義，但重點不在造成痛苦的罪咎本身，而是關注人在痛苦中的狀態。」（房慧真：〈背十字架的人——專訪韓國導演李滄東〉）李滄東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不斷在電影裡深度地描繪韓國、韓國人民的苦痛與困境。可在殘酷的生命碎片中卻也展現了他極致的溫柔和感情。

《青魚》最後的俯視鏡頭下，呈現的是庭院裡莫東一家人忙著捉雞、孩子玩耍、母親忙進忙出和兄嫂招呼客人、料理食物的日常畫面，人在鏡頭下變得好小好小。然而最後，鏡頭卻緩緩下移，回到了平視視角，那便是李滄東最後的溫柔，他終究選擇要和這平凡的一家人站在一起，感受他們苦難的生活和簡單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