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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命的消亡淬鍊成詩：電影《生命之詩》
更新於 2021/06/2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生命之詩》是李滄東導演的第五部劇情長片。電影以一位總是儀容端莊的老婦人楊美子（尹靜姬 飾），想要寫出一首詩為呈述背景，將她人生歷程中的各種遭遇和心境的轉折，揉合成一則如詩歌般悠遠、深邃的生命故事。
〈姊妹之歌〉就是電影最後，美子所寫成的第一首詩作。參加為期一個月文化講座的美子，在課堂上聽見金容濯詩人是如此定義「詩」的：「寫詩，就是尋找美的事物。」善良且嚮往美好的美子，原本也是如此相信；直到現實生活報之以悲傷、失望和苦痛以後，美子才對寫詩有了更加透徹的理解，並作出了這首悼念死亡、叩問生命的美麗詩作。
天空的顏色像是死了一個月的貓
《生命之詩》的故事要從一起女國中生跳江自殺的事件說起，那是改變美子命運的關鍵。而電影一開始，李滄東導演就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暗示。還記得片頭江面上緩緩漂來一名女國中生的屍體，幾乎佔據了整個畫面；隨即電影名稱「시」的字樣也慢慢地浮現。由於「詩」和「屍」在韓文裡都寫作「시」，這使原是追求美的詩歌就這樣與象徵死亡的屍體勾連在一起了，而這一幕也成為美子的最終預言。
美子是一個善良的人。她與外孫小煜（李大衛 飾）同住，生活過得簡單；平時有看護的工作，是幫忙照顧一間超商老闆娘的父親，美子都稱呼他為會長。她一直都記得自己小學三年級那年秋天的作文比賽，老師曾經對她說過的話：「美子以後要當詩人。」於是，寫詩便成為美子長久以來埋藏在心中的夢想，然而生活並不總是如詩一般地美麗。當她與超商老闆娘分享在醫院外看到那個自殺女國中生的母親，是如何傷心欲絕的模樣時，老闆娘卻只顧著結帳；當她下了公車後向正在路旁曬著乾貨的鄰居問候時，鄰居連正眼也沒有瞧美子一眼。
詩人曾在講座中告訴大家：「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看見』。」原以為能看見美的美子，看見的卻盡是冷漠的人情。尤其當美子得知小煜居然是參與性侵那名自殺女國中生的六個男孩之一時；還有其他五個男孩的父親想要以金錢草草了結此事時；以及會長居然想要與美子發生性關係時，美子這才頓時領悟到，生活中的種種，原來是一步步將她推向絕望與死亡的過程。美麗永遠伴隨哀愁，希望總與消亡共存。片中，黃明勝詩人創作的詩句，就是最好的註解：「天空的顏色像是死了一個月的貓。」那樣晦暗，卻又那樣詩意。
我生命中的美麗瞬間
美子不幸被診斷出罹患阿茲海默症，她將逐漸失去使用語言和詞句的能力。所以，她亟欲得到靈感，渴望能盡快寫出一首詩來，因此她更加倍努力地去「看」。當她看見校園裡樹上吱吱喳喳的鳥兒，她寫下「鳥兒的歌聲在唱些什麼呢？」；當她看見醫院診間裡擺在醫生身後的山茶花盆栽，她寫下「時間流逝，花亦凋零」；當她看著路旁那叢花語為「盾牌」的雞冠花，她寫下「如血一樣紅的花」；當她前去拜訪自殺女國中生的母親，途經掉落滿地甜杏的杏樹林，她寫下「甜杏將自己投身於大地，為了下一代，不惜被踐踏而碎裂。」
美子所寫下的詩句，都是她內心感受的折射。她憐憫逝去的女國中生，在死後世界如常運轉，校園裡依舊歡聲笑語，就像不會有人特別去聆聽樹上的鳥兒正在歌唱什麼；她傷感自己的病痛和衰老，好比時間總會流逝，花終將凋零；她默默期許要成為守護孫兒的「盾牌」，即使孫兒犯下難以原諒的錯誤；她情願與會長發生性關係，被踐踏甚至粉身碎骨，為的只是欲以苦難來救贖她貌似滿身的罪孽。但是美子的生命中還是有美麗瞬間的。
「내인생의 아름다웠던 순간」（我生命中的美麗瞬間），是文化講座課程中重要的一環，而美子也分享了自己生命中的美麗瞬間，那大概是她三、四歲時的記憶。紅色的窗簾，在陽光的投射下，映照著與她相差七歲的姊姊的半張臉，和呼喚她去到身邊的樣子。這個記憶，是關於一名女性微小、私密且難以言說的真情實感。在現實生活裡，受難的是女學生，受苦的亦是同樣身為女性的自己。美子正是要用女性的美麗堅毅和瑣言細語的破碎詩句，來抵抗男性的層層壓迫與欺凌。說到底，美子生命中的美麗瞬間，都不過僅是一道又一道無情現實所造成的累累傷痕罷了。
生命之詩：姊妹之歌
然而這些傷痕卻讓美子以生命的消亡，淬鍊成一首如歌的長詩。當電影最後，美子的口白唸著她的詩作〈姊妹之歌〉時，畫面中的黑色江水就如同她剪不斷的愁悵；還有那個回眸一笑的女孩，竟讓人不知到底是死去的女國中生，還是美子自己了。兩個女性身影的疊合，兩段女性一生的哀悽，都被寫進了這首〈姊妹之歌〉，這首「生命之詩」：
道別的時刻到了／現在黑暗降臨／蠟燭會再次點燃嗎／我會祈禱／希望不再有人流淚／我有多麼愛你，期盼你會知道／仲夏間漫長的等待／如父親臉龐的老舊巷弄／寂寞的野菊花羞澀地轉身／我有多麼愛你，期盼你會知道／因你微弱的歌聲而心跳不已／我祝福你／在度過黑色江水之前／用我靈魂的最後一口氣／我開始夢想，在某個晴朗的早晨／再次醒來，在刺眼的陽光中／再次遇見站在床邊的你
너에게 묻는다 我問你
除了〈姊妹之歌〉以外，電影中還有另外一首詩，我認為更能概括美子的生命。美子經常去參與一個由愛詩人所舉辦的詩歌朗誦會，曾經有人朗誦過韓國詩人安度眩（안도현）的作品〈너에게 묻는다〉（我問你），特別適合用來為此文作結。
연탄재 함부로 발로 차지 마라 ／너는／누구에게 한 번이라도 뜨거운 사람이었느냐
不要隨意踐踏碳灰。你，曾經為了某人，將自己燃燒殆盡嗎？
—— 안도현《외롭고 높고 쓸쓸한》（安度眩《高處，孤單，寂寞》）
這首詩，就是美子生命的真諦，它像是一個告誡和警語：不要隨意踐踏他人，即使他人渺小如碳灰，卻也終將會為了自己與所愛之人，奮不顧身，熱烈燃燒。李滄東導演將詩作安放其中，不僅意在歌詠美子如詩的生命，也為他的後一部作品《燃燒烈愛》留下了最漂亮的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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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係由國泰世華銀行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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