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東的《綠洲》從第一秒起就不打算讓觀眾容易觀看,先是將畫面定在一幅針織畫上,上面繪有印度女孩、小男孩、大象,針織畫上則另有影子不斷的搖曳,於是觀眾心中必然一頭霧水,更別說接下來我們看到一個吊而啷噹的青年走在路上,東摸摸西摸摸,渾然游手好閒的小混混模樣,跟人要煙、要豆腐、要零錢,還無恥吃了霸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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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呢?他在警察來時,試圖拔腿逃跑,鞋子留在地上,最終還是被警察抓了回來,抓了回來後像可憐蟲一樣的喊疼,被送到警局後看到弟弟來付錢並保他,卻在警方面前毫無悔意的玩笑似的抓摸弟弟的頭,這個青年或者懷著無賴似的惡意,或者天生少根筋的性格,很難引起觀眾的喜歡,更別說觀眾之後知道他開車撞死過人,而他那副似乎要道歉又缺乏誠意的樣子卻讓人更加惱火,特別是當他後面甚至還要入室強姦行動不便的女主角恭洙的模樣,更是猥瑣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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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們的男主角,問題人物洪宗道,李滄東一開始便讓我們站在外人的角度觀看這個角色,一個剛出獄,游手好閒,沒有規劃的28歲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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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慢慢發現,他似乎不是只是這樣的人物,我們漸漸會看到他的善良在他的少根筋的行為下,他似乎並非那種精神性或器質性的反社會者,相反的,在開場一連串令人不悅的行為裡,他買了一件衣服,打算給哥哥的岳母穿,岳母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卻比他的母親更待見他,如同嫂嫂雖然滿口對他的抱怨,卻一邊給他擦藥,而親生兄弟如哥哥卻視他為累贅,至於弟弟則雖然也覺得這個哥哥很麻煩,在車上罵了哥哥一頓,卻又捨不得真的完全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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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表象,我們看見的是多層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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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便是這樣建構了不同角色的複雜性與關於「懂」這件事的層次,而宗道則是一個大家都「不懂」的人,他用著大家都不懂的方式去試圖為哥哥做某些事情,例如帶水果藍去找被車撞死的家屬,當然因為我們一開始還不知道開車撞死人的其實不是宗道,而是同車的哥哥,所以在這裡會格外覺得宗道的表現相當的詭異,哪裡有開車撞死人的人帶水果籃去慰問家屬還高興成這樣的?而後續宗道還有更多讓周遭的人不懂的行為,例如把私自把哥哥修車店顧客的車開走,又或者是帶一個坐輪椅的女孩到母親的壽宴上面,甚至到最後被抓到赤裸著與那個坐輪椅的女孩在床上,還有被補後藉機逃亡一路跑到女孩家去,中間還狹持倒楣的路人,惡狠狠的要對方交出手機,讓對方緊張到快尿褲子,然後大半夜爬上樹瘋狂鋸樹,讓追來的警察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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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家都不像觀眾見證了一切過程,一樣懂他,不知道他做這些事情的動機,所以都如一開始的觀眾一樣就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問題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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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大家都「不懂」的人是本片女主韓恭洙,恭洙被拋棄在老舊公寓內,而她正是那個除了觀眾以外唯一懂洪宗道的人,如同洪宗道是那個唯一稱讚她美,把她當一般女孩對待的人,而她與一般女孩不同的是,她因為腦癱而不能正常使用身體,無論臉部或手腳都時常呈現扭曲狀態,甚至一激動就更難控制自己,而被獨自遺留在舊公寓,沒有隨著哥哥一道去本來屬於自己的社會住宅的她,唯一能化解孤獨的,只有收了她哥哥錢偶爾會來照料她起居的鄰居,還有她那無窮盡的想像力了,鏡子映照出的白光是鴿子,碎裂後是蝴蝶……當然電影是先讓我們看到鴿子,才讓我們發現那其實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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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們突然理解到本片第一個鏡頭是怎麼回事了,那正是獨自一人的恭洙對牆上針織畫的凝視,包括那不時閃過的陰影,一個人要多孤獨才能凝視這樣的針織畫並萌發各種想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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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宗道的家人將其視為一個麻煩製造者,恭洙的家人則將恭洙視為一個可憐的女孩,她本來有愛她的父親的,卻被莫名撞死,可想而知如果父親在是絕對不會發生她被獨自留在舊公寓這種事情的,她的哥哥並非完全不關心她,但他將他的家人放在自己妹妹之前,他的老婆也如是,即便在恭洙不在場的時候,我們都聽不到他們抱怨她,但同時他們確實需要她,但順序上不是作為家人,而是作為一個用來打發政府人員稽查給身障人士的社會住宅是否被濫用的工具,她智力正常當然不會沒有覺察到這種事情,然而她也沒有抱怨或憎恨他們,而她的家人對她的懂也只是停留在表層階段了,於是他們當然不會去想像或意識到像她這樣的女孩也有情慾的需求,這種情慾的需求是純粹身體的,如同她在想像之中,自己能如一般人般眉開眼笑的逗弄如孩子的宗道,也能高聲歌唱聊表心意,甚至與宗道一同在自己的房間起舞,她對身體的想像是其他人都不懂,甚至宗道也看不到,而只有觀眾見到的,她身體的困境以及情慾的需求,使得她的想像更加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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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樣的需求就在宗道的闖入,以及跑來雲雨的鄰居與警衛隔牆呻吟下被激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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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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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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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衛如此說,或許是因為他不認為她會懂這是在幹什麼,或者有辦法跑去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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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如辦案的警察後來在警局對宗道透漏的不屑「你連這種的都吃的下?」這句話意思是雙重的,那可以是對健全人士欺負身障人士的不齒,但也可以是健全人對身障者的不齒,有趣的是同一個警察隨後在恭洙來後便親切的叫她「小姐」彷彿剛剛那些對宗道講的話都不是他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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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其他人不懂的世界裡,他們是將軍、公主,這是宗道的聯想,但也是讓恭洙很開心的聯想,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可以被這樣對待,她開始給自己畫上口紅,穿上漂亮的衣服,期待宗道帶她出去玩,而非鬱悶的困在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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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他們在停車場吵架了,如一般情侶般吵架了,宗道氣的是家人不接受他們就像一般情侶,而恭洙氣的是宗道完全沒有在意那些外人的眼光,固執的把自己帶去,而且留在那邊,她氣宗道少根筋,但宗道再怎麼少根筋,難道會完全覺察不出來家人們對他們的鄙夷嗎?又或者那就是一次刻意的挑戰?挑戰這些只能看見表像的「健全人」讓他們的「不健全」被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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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天隨後的深夜,在公共車輛都沒了的時候,是宗道帶她回家,而她要求宗道完成之前沒做完的事情,在一陣遲疑後,宗道懂她的意思了,她要他給她從未有過的初夜,而隨著她承受了初夜的痛苦,隨之而來的是歡愉,先前她只能想像的歡愉,此刻化為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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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巧不巧的,她的哥哥還有大嫂,就在這時過來看她,他們發現了房門後發生的事情,並呼天喊地的把鄰居們通通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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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看來,種種跡象,例如有強姦未遂以及兩項罪名前科的小混混壓在腦癱獨居的可憐女孩身上,還有隨後女孩在警局裡無法說清楚話,甚至讓自己去撞牆的激動反應,都被理解為是被強姦後的後遺症,沒有一個人料想的到她那導致失語的激動竟是來自希望能開口說出真相以避免愛人被關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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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洲》的世界裡,沒有壞人,只有無法懂家人的普通人,他們是為生活所困的人,故只能夠看到事情的表象,李滄東刻劃的人性是完整的,因為生活的窘困,家人要付出更多心力來「懂」像宗道或恭洙這樣的人是困難的,畢竟他們會認為這兩個人既然無經濟能力,那無償照料他們的自己難道對他們還不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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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懂不是一種義務,即便家人之間也是如此,所以當陌生的兩人萍水相逢,卻能夠懂對方才難能可貴,如同那場全片高潮的鋸樹戲裡,整棟大樓與周遭人們,不知道宗道到底在搞什麼飛機,然而恭洙聽到了,她把以前常常聽一整天的收音機開到最大,傳達了只有宗道才能懂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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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我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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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道還記得著她告訴他自己很害怕晚上那出現在針織畫上的陰影,而沒有斥之以荒誕無稽的想像,他懂她的想像是假的,但帶來的恐懼是真的,他真的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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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最後在恭洙一邊打掃房間,一邊看宗道的信結束,宗道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自己現在在監獄,每天吃恭洙最討厭的豆子飯,還有其他的事情,此時電影沒有演出宗道在監獄的畫面,我們卻可以如同恭洙一樣透過宗道的話語想像他的生活,這是想像力的最尋常展現,我們透過想像力使得不在場者在場,這並不特別,卻很重要,因為恭洙知道,雖然相隔十萬八千里,有個人正在監獄裡想著她,世界大如沙漠,但只要有一人懂她,綠洲就存在著,在綠洲裡,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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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被譽為「文學電影人」在文學人出身的他手中,電影文本變成使人細細咀嚼的珍饈,他讓我們看見人的複雜性,而在《綠洲》裡,他告訴了我們,家人無關血緣而是那些關心你的人,相愛則是創造一個其他人不懂的世界,想像力是共情的前提,也是打開這個其他人不懂的世界的鑰匙,而在相愛之中,綠洲化為真實,陰霾亦被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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