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不去思考金錢的意義。
金錢,具現與定義了眾多事物的價值,也同時摒棄了許多難以衡量的事物。尤其當意外發生,金錢的失去,更使我失衡與失重。
遭竊三天前,我來到斯德哥爾摩,得以住進全北歐最便宜的背包客棧。讓因一路搭便車與住進沙發主家,每天總與人大量交流的心靈能暫時沉澱,回到獨自一人舒服自在的狀態。
入住隔天,我與在印度大吉嶺遇到的瑞典朋友Mikael重逢,他與妻子在上星期剛結束為期10個月的蜜月。我與Mikael漫步在斯德哥爾摩市區,聊到這世界是虛擬的可能,而我們都不過是自己所選的遊戲角色。
Mikael意外在我們一起喝咖啡的地方,看見了他的前女友。於是想要冷靜下來的Mikael,與我分析起那瞬間,仍想要迴避的自己,內心正發生著什麼。我們用玄學清談般的豐富對話,讓一整個下午在彈指之間掠過。
回客棧之後,我遇到了Hiroto。他從丹麥開始,與我反方向地展開一個月的北歐之旅,原本是跑步教練跟兼差當Airbnb二房東的他,最近辭職想轉換跑道當工程師。
就在與Hiroto暢聊起自己的旅途時,Mikael傳了訊息過來。
原本Mikael的岳母擔心其他不認識來訪的人,會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打消了請我去Mikael岳父慶生會演出的念頭。但此刻岳母已鬆口,讓我明天過去表演。即便無法得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卻總能迎接突如其來的變化,正是旅人的特權。
慶生會當天早晨,與Hiroto一起吃完早餐,便出門替Hiroto送行,他要搭巴士去奧斯陸,我們走了十多分鐘到巴士總站,但一時之間怎麼也找不到他要搭的車在哪,兩個人在車站裡亂竄,最後才在司機開走前趕上,千鈞一髮。
我們匆匆告別,期許未來再次相會。
流了一身汗回到客棧沖完澡,在房間悠閒地待到中午,才緩緩準備出門赴會。Mikael岳父家離市區有14公里,宴會是下午3點,即便要提前一個小時到場,只要順利搭上公車,我想綽綽有餘。
眼看即將有筆收入進帳,出發前便打開包包內袋,確認錢包裡目前的總金額。
「咦?」
原本放在夾鏈袋裡的一疊鈔票,看起來瘦了一圈,且仔細一看便發現,留下來的全是小額鈔票。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大腦很快地理解發生了什麼,即使身體開始反覆搜尋背包各處,也知道那僅僅是個儀式。翻完背包後,我在房間裡發了一會兒愣。我知道我現在必須出門了。
我背上了吉他,先去樓下櫃檯告知我遭竊的事。女櫃檯說今天有3個人退房,但誰都有可能是犯人。她露出遺憾的神情,但也不知道能幫我什麼。
我奪門而出,腳步在走去公車站同時,腦中全速運轉思考著,錢究竟是何時消失的。想起早上起床後,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把包包放在房間裡,後來出門時才帶上包包送Hiroto去搭車。住在客棧的經驗告訴我客棧總是安全,即使進房需要房間專用的磁卡,但我仍太大意了,沒想過室友會是犯人。
跳上公車,才想用隨身的夾鏈袋裡,僅存的100與20瑞典克朗付錢,卻因公車無法找零,只能果斷放棄。我下了車,往公路走去,一邊伸出大拇指試圖招便車。5分鐘後,另一輛公車停下來讓我上車,好心載了我到半途。
一下車後我便跑了起來,一邊在有車經過時嘗試招車。15分鐘後,終於有車停下並載我到目的地,我才終於喘完大氣,準時於2點抵達宴會場。
一看到Mikael,隨即決定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他向我介紹完場地與他的岳父母之後,便讓我自己一人在旁邊休息,並事先給了我酬勞,讓我有一點時間,繼續在腦海裡沉澱方才的發生。
3點還沒到,賓客已經陸續到場,我也提早開始在外頭表演著,眾人聚集在庭院裡暢談,我嘗試將音符融入周遭的話語,小心翼翼地專心在音樂上,不要凝聚過多的注意。4點一到,女主人搖起了鈴,開始請今天的主角岳父大人發言,之後輪到Mikael說話時,他介紹起了我,隨即請我在大家面前表演一首歌,我事先沒預想到這個狀況,只直覺地唱起了竹原和生的<Forever young>。
"與其躲在屋簷下避雨 我寧願選擇奔往晴朗的大街上"
換得了一些掌聲之後,我同大夥來到宴會廳內開始用餐。壽宴的流程有點類似婚宴,中間會穿插著親友的發言,玩幾個可以同樂的小遊戲。同桌的人知道我不會說瑞典話,很親切地用英文與我交談。平時的我勢必會認真加入話題,但我當下仍陷在被偷錢的窘迫裡,懊惱著自己的粗心。
結果,我只在必要時回神與人互動。時光流逝,宴會一直進行到晚上8點,大夥開始慢慢離場。我同Mikael與Anna道別,踏上歸程。明明知道再相見不知會是何時,但我仍未好好地說上什麼。
回程,順利搭到便車回市區,自己再花上一小時走回客棧。
查過信箱,確認卡片沒被盜刷,才看到Hiroto傳了訊息來說,他的護照不見了,問我明天能否幫他問問櫃檯人員。
回完訊息,總算能好好整頓自己的心情。
重新算了一次,遺失的錢總共是340歐元跟500瑞典克朗,加起來值13500台幣,說來並不是什麼驚人的數字。但比起數字本身,更重要的是,我是唯一了解,那筆錢多麼得來不易的人。我是如此想珍惜那些錢,花在之後的旅行中,那些得來不易的金錢,全都來自於陌生人的善意。
往好處想,幸好事情是今天早上發生,不然連今天在生日宴會的酬勞也會一併被奪走。而更幸運地,放在同一個夾鏈袋裡的500美金,因為用發票包起來看不出來是錢,所以沒被拿走。
但同時,自己在歐洲所有省錢的努力等同歸零。而我也無法面對自己,辜負了人們善意的事實。
事發之後,我盡可能想減少身上的現金。兩週後,我來到德國慕尼黑,透過友人協助,買了半年後回台的機票,並在離開德國之前,把身上的錢一毛不剩地花光。
如今生活中仍是各項帳單與柴米油鹽,我仍活在資本主義的庇護之下。但我深刻體會到一點,當時金錢之所以超越了金錢,是因為乘載了太多回憶。回想起當天Mikael的笑容,與生日宴會裡人們幸福洋溢的氛圍,我總有那麼點遺憾,當下沒能好好享受那些時光。
在結識與重逢之中,我凝望著時空如何在內心牽起漣漪。名為旅途的河流匯聚,流經我的生命,讓我度過一次又一次全新的日子。我知道某天死亡終將來臨,把我將從老朽的身軀與靈魂中釋放。但這一遍又一遍的路途,雖然嶄新得宛如日出,卻又好似古老的錄音磁帶,不停地倒帶、回放。
金錢自有它的重量與意義。而我唯一能帶走的,只有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