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未來或過去,獻給一個人們彼此相異,並且不再孤獨、思想自由的時代。獻給一個真理存在、既成事實不可篡改的時代。來自一個制式化的年代,一個寂寞的年代,一個老大哥的年代,一個雙重思想的年代,向你問好!
這是主角溫斯頓在日記中寫下的一段文字,從中我們能窺探到一些那個時代的浮光掠影。
我們先了解這本書設定的時代。本書完成於二戰後,因此作者假想在1984年,全球分成三個國家──約略是現今俄羅斯和歐洲一帶的「歐亞國」、美洲和部分島國組成的「大洋國」、以及中國和多數亞洲地區的「東亞國」,基本上這三個國家的國力、經濟、社會……等狀況都是極度相似的。
主角溫斯頓居住的倫敦屬於大洋國,由「黨」所統治,崇尚「英社」(可以假定它是一種極權的共產主義,其管控的範圍無所不包),而統治者是被稱為「老大哥」的一位領導,但從來沒人親眼見過他,只有四處張貼有他的畫像的海報,寫著「老大哥正看著你」。
黨猶如整個大洋國的頭腦,它掌控了一切,或許我們該將它看作是一整個「團體」,由既得利益者組成的團體。散播給世人的消息,無非是鞋子生產進度大幅超前、人民生活越來越富裕、國家整體發展不斷上升……等諸如此類華而不實、真偽根本無法辨識的夸夸其談,真切能感受到的,只有破敗不堪的街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的炸彈、還有配給越來越少的巧克力。
這有一種中國「大躍進」時的既視感。打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卻使各地開始出現虛報的產量;想要「土法煉鋼」,徵收了各種鐵器卻煉出無用的鋼,導致其他農業生產停滯,因為大饑荒而死的人不計其數。最終當局取消了此一政策,讓疲蔽的經濟得以復甦。
但是在大洋國,讓人民生活水準永遠無法提升是有其意義的,同時也不用擔心人民會起來反抗。是如何做到的?
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談談各種意識形態。
中世紀盛行的資本主義,個人擁有私有財產,且各種經濟活動由個人決策,而非由國家所控制,以尋求最大利潤為目標。基本上現在大多數的國家仍是採取資本主義,因為它訴諸於市場機制,同時也是民主的體現。但資本主義的弊端,會使貧富差距擴大、階級區分與對立更加明顯,亦即「富者更富,貧者更貧」。因此工業革命後,社會主義的思潮逐漸興起。
社會主義想要達到的目的是財富公平分配,個人仍然可以擁有私產,但重要民生必需品的生產工具為公有,由政府統一管理。社會主義的路線非常多元,而以當今較具代表性的國家而言,就是走民主社會主義的北歐國家,建構起「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福利措施,可說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中間路線,既保留市場機制,也維護了一定的社會平等。
一般而言,會將社會主義視為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過渡期。要達到共產主義所採取的是階級鬥爭,也就是無產階級革命,這和在體制內漸進、和平尋求改革的社會主義大不相同。共產主義中是不允許有私人財產的,財產分配方式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一定程度的打破階級制度,然而忽略人性自利的結果就是生產效率低落。
可以參考這幾篇文章,裡面對於這三種意識形態有更詳細的比較。
本書被稱為反烏托邦小說,但以現實世界而言,是反共產主義。大洋國就是一個完美呈現的共產國家,我們所知的北韓、古巴,根本望塵莫及。
回歸討論的主題,大洋國是怎麼達到這樣的成就?黨的一句口號能說明其中的意義:
一、戰爭即和平
第一,是永無止境的戰爭。大洋國、歐亞國、東亞國彼此之間是有共識的,他們無法徹底征服其中一方,所有的交戰僅限於邊境模糊地帶的歸屬,而說穿了,這些戰爭只是要消耗國內過剩的各種物資及人力。戰爭的意義在於,確保社會結構的穩定。
隨著科技的進步,各種生產效能、速率的提升已是一種必然,按照共產主義的思維,人們應該會越來越富有,最終達到全民皆富。(反觀資本主義的結果可能是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當生產工具掌握在某些人手中時,就不會有所謂的平等。)但是全民皆富對黨是有威脅性的,當人民不再需要為了低層次的溫飽而發愁,他們就會轉而朝向心智的開拓──閱讀、學習、產生思想,那麼各種反抗、動搖政權的言論想必也會接踵而至。
書中有一句殘酷但寫實的句子:
二、無知即力量
在這樣的根基下,我們就能談到第二點,思想的掌控。在大洋國,幾乎各處都裝了「顯示幕」或竊聽器(包括住家內),人們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黨的手裡,因此「思想正統」是很重要的,如何在正確的時間擺出正確的表情、出現在正確的地方、有正常的社交活動,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更重要的是,要對黨永遠忠誠,因為無時無刻都有思想警察、糾察隊在監看。
他們還需要學習一種稱為「雙重思想」的方法。也就是當人在思考的過程中,同時相信兩種互為矛盾的想法。原本具備自己思想的人,應該會贊同或是否定其中一方,但是當人缺乏獨立思考能力時,只要黨說的,就是所謂的真理。
這道程序必須是有意識的,否則無法精準執行;不過,它也必須是無意識的,否則將令人感到虛假而內疚。
人們要同時相信,2+2可能等於4,也可能等於5。一切按照黨的旨意,今天它可能說是4,明天可能說是5。雖然知道自己正在玩弄現實,但只要善用雙重思想,就能解決這樣的矛盾。看起來諷刺,但這就是大洋國真實的寫照。
因此整個大洋國的思想基本上都是以黨為依歸,你能想見任何能表達意見的管道都被精心安排過,包括一切的文字、電影、音樂。大洋國正在推行「新語」的改革,簡單來說,所有詞彙的意義都會被刪減,只留存「思想正統」的語詞,試想:當「自由」、「平等」不再有它的意義,又要怎麼爭取它?自古以來,人類的智識可以不斷進步,就是有賴於文字的流通、溝通的順暢,然而當「語言」不再成為交流的工具,會是個怎樣的世界?
每一個政權的興替,都是被統治者看到當政者的腐敗,因此任何一個集權國家、或統治者,最想要的無非就是控制思想,看看當年歐洲對基督教的抵制、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近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還有臺灣的白色恐怖……一件件的慘烈過往在記錄裡留存,它們並沒有死去,而是不斷提醒世人思想自由的可貴,可惜的是,縱然到了現代,還是不斷有操縱人心的事發生。
同時,由於知識被封鎖、思想被箝制,人們失去了「比較」的概念,所有接收到的資訊都是單一管道,因此不管生活條件再怎麼不佳,也無法和其他地區比較,從而不會有不滿的情緒發生。正因為欠缺了思考能力,因此任何不合理的事物也會欣然接受。不得不佩服黨扼殺無產階級革命的手段──讓它永遠不會有發生的機會。
你可能會問,如果不能和其他地區比較,那和過去比較總可以吧?現在的生活究竟和以前相比是如何呢?
很抱歉,黨也控制了過去。那句名言是這麼說的:
誰控制了過去,便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便控制了過去。
任何大洋國的過去都會不斷被修改以符合現在的狀況,以彰顯當時的預測是正確的、或是有恆常不變的真理。舉例而言,當現在大洋國聯合了東亞國,正在和歐亞國打仗,所有的歷史都會被改成「大洋國一直都在和歐亞國打仗」(但實際上可能去年是在和東亞國打仗)。沒有一件事是值得相信的,因為,所有的過去都是在為現在服務。
左傳中有一則故事是:「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描述崔杼殺了齊莊公,太史詳實的記錄了這件事而被殺;他的弟弟繼任太史職位後,同樣又寫了「崔杼弒其君」,因此也被殺;更小的弟弟繼任後,仍然無所畏懼的記錄,崔杼才終於放棄。這告訴我們史實的重要性,每一件事,都應該能被提出、被解釋、被評判。
直到現在,我們的思想仍然很容易被左右。隨著網路發達而產生的「濾泡效應」,指的是我們使用各種app和網站時,它們能夠蒐集用戶平時喜愛的、關注的方向或是個人資料,經由演算法的運作,我們所接觸到的訊息會越來越趨近我們「想看到的」,但這產生的嚴重後果,是我們會像濾泡般被緊緊限縮在一個小空間,被排除的訊息就是我們所看不見的世界。進一步來說,我們所得到的訊息是被「篩選」過的。能保證不會有一天被有心人士操弄嗎?
三、自由即奴役
最後一個,是極其重要但常被忽略的部分──抹滅原始人性。人類情感之強大,足以讓人們超脫黨的控制,去順從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感性是駕馭在理性之上的,好比可能因為親情而隱匿罪犯、因為友情而不檢舉不正當的言論、因為愛情而和黨作對。因此黨要極力抹去這些可能動搖政權根本的人性,而這些無法宣洩的情感將成為黨發起各種運動時,各種歡呼慶祝、仇恨憤怒、盲目追隨的最佳驅動力。
一道完全無用的姿勢、一次擁抱、一滴眼淚及對一名將死之人所說的一字一句皆有其意義。
這就是人類最真實的情感,無法用科學、用數據來量化或解讀其中的深意,縱使能判讀腦波、有心理學的解讀,許多感情仍是如此高深莫測。
我想,在大洋國中,唯一留下的情感應該是「恐懼」了。在拷打思想犯的監牢裡,不管原先再怎麼想要保持風骨、節操、不透漏一點曾經的所作所為,都會因為承受不住各種拳腳交加、棍棒伺候、殘忍酷刑而招供,甚至承認各種原本不屬於自己的罪名,以獲得免除皮肉之痛的喘息空間。在痛苦之前,不會有人是英雄,任何的承諾、忠信、道德都被拋諸腦後,縱然抱持著「我只是為了現在能生存下去而這麼做,我的內心並沒有背叛」的想法,但本質上確實已經屈服了。
大洋國中處理思想犯的過程就是如此簡單粗暴卻又細膩無比,黨從肉體的折磨開始、進階到摧毀人的心智、最終消滅一切內心所僅剩的情感。以主角溫斯頓為例,他在世上最害怕的東西是老鼠,而他僅剩的情感是愛情。因此當黨準備了老鼠要撕咬他時,在千鈞一髮的瞬間,他喊出了「去找茱莉亞!我不在乎你們對她怎麼樣!放過我!」才終於逃脫魔掌。我們可以想見如果是親情也會如此,各種我們認為堅定不移的情感,都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你發現沒有別的方法能救你自己,所以你打算那麼做。你希望那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你根本不在乎別人會受怎樣的折磨,你只在乎你自己。在那之後,你對另一個人的感覺就再也不一樣了。
在這些被處以極刑的過程中,還能看到「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個症狀指被害者因為恐懼、受到生命威脅、或發現已經無力逃脫時,如果加害者在此時稍微釋出一點善意,例如讓被害者免於挨餓、允許些微自由,被害者會因此生出「感激之情」,甚至產生情感的依賴。例如歐布萊恩是審判主角溫斯頓的官員,雖然他將溫斯頓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又會適時地安撫並鼓勵溫斯頓,彷彿人生導師般給予前進的力量。因此溫斯頓非但沒有憎恨他,反而對他有股莫名的敬重和崇拜。
作者在其中安排了一個橋段,是溫斯頓閱讀一本禁書的內容,裡面同樣用「戰爭即和平」、「無知即力量」、「自由即奴役」分為三個章節,透過這部禁書描寫大洋國真實的樣貌。然而「自由即奴役」這章,作者卻沒有將內容寫出來,我想這是有深意的。作者從不停歇的將個人情感被抹殺的語句透漏在書中的每個環節,更在最後用歐布萊恩的一句話,點出了其中的意涵:
人永遠會面臨死亡,但是當拋卻一切個人情感、色彩,與黨融為一體時,就能永恆不朽。這句話可能難以體會,因為前提在於:你必須是當權者、而且要是對權力慾極強的當權者。為什麼我這麼認為?因為想要權力的無限延伸,不可能由一個人達成,選擇了一個人的自由,就要面臨各式各樣的受限;選擇了體制下的奴役,卻能得到自由的伸展空間。
人對權力的迷戀永遠不會改變,只會愈來愈深,愈來愈難以自拔。
我想,這是大洋國最赤裸的自白了。每一個政策、每一個控制、每一個改造,無非是權力在支配著。誠然,一直以來,權力吸引了多少人苦苦追尋,成功者的背後散盡了多少骸骨,失敗者的路途引起了多少腥風血雨!為了保留權力,需要犧牲千千萬萬的幸福;為了爭奪權力,需要拋卻一切的寧靜祥和。看看現在還有多少人為了那份絕對的支配而奔波勞碌,還有多少人為了膨脹的野心而機關用盡?
我們能輕易地說出自己不貪戀權力,但當權力真的交到你手中時,你有把握能不揮出這把利劍嗎?
我們應該要慶幸,1984年的世界、甚至是2021年的世界,並不是「1984」所描寫的樣貌。雖然,它並未遠去。當人們無法收斂無止盡的慾望時,這些故事就會真實的上演。如今,我能寫出這篇文章,你能表達自己的看法,能擁有隱私和與人真誠的互動,都是最好的恩賜。也誠心的希望,1984,永遠是個虛構的年代。
相關書訊:
書名:一九八四
作者: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譯者:李宗遠
出版:好讀出版有限公司
ISBN:978-986-178-365-9
出版日期:2015年10月1日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