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客廳落地窗外出現一面大網及其製造者橫帶人面蜘蛛,黑底黃條紋的那種。想到蜘蛛造網、消耗大量蛋白質的心血,還特別叮嚀家人不要破壞網子。觀察幾天後有了感情,便叫她「小靜」,因她總是靜靜待在網子中央。有名字,連結更深了。
接下來的日子,起床拉開窗簾觀察小靜成了每日第一件事。初期,小靜三兩天便在不同角落重新織網。或許都在半夜進行,我不曾見她收拾蛛網、重造新網的過程。有時早上第一時間看不到蜘蛛網,強烈失落感襲來,當發現她在另一個角落時,竟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這段時間,她應該正嘗試找一個安全而易於狩獵的位置。
我開始貪婪閱讀所有能找到的中文蜘蛛書籍(雖然也只有三本)、渴望了解小靜的一切。日本動物行為學者中田兼介寫的書《蜘蛛的腳裡有大腦》提到,能造複雜網子的蜘蛛需要足夠智力,在腦容量不大的限制下縮小腦細胞以增加密度。更不可思議的是書名的暗示——蜘蛛腦細胞還可能外溢到堅硬的腳裡!我越深入探索蜘蛛的多樣性及複雜行為,越感到驚嘆,也發現人類對蜘蛛的了解其實極有限。在這幾年觀察十幾種蜘蛛後,牠們不再讓我感到害怕、厭惡,而是令人驚嘆的生命。
所有的關係都來自於真正的理解。人與人如此,人與蜘蛛亦然。
過了段時間,小靜或許感到這裡是安全好地方(雖然我常近距離觀察她),網子越織越大,左右範圍已經和客廳一樣寬,很難想像那幾條附著於牆面、長長的蜘蛛絲是如何支撐整片網路。此外,可能由於狩獵成果豐碩,小靜也越來越大隻......
當獵物困在小靜的大網上,視力極差的她靠網子的震動知曉方位,迅速找到獵物並注射含消化酶的毒液,然後用蛛絲將獵物捲起而不急著「享用」。這毒液讓獵物昏迷、死亡、融化,和想像中不同,蜘蛛進食其實是用「吸」的!我觀察到幾次當小靜捕到比較大的昆蟲(金龜子、蟬)時,會迅速破壞自己一部分網子(具黏性的橫絲),不確定是避免大獵物影響網子結構還是取用這些蛛絲來纏繞獵物。
凡此種種,都讓我感受到發現的喜悅。
人面蜘蛛的壽命約一年,在生出下一代的九月就是她壽命終結時刻。規律的生死時間讓幼蛛全在同一時期出生,以增加公母蜘蛛相遇、繁衍後代的機率。畢竟,天地之大,定點結網的母蜘蛛要遇見體型嬌小的紅色公人面蜘蛛,感覺並不容易。(雖說可能是依靠母蜘蛛釋放的化學物質,但實在好難想像啊)
有一次,小靜的網上纏繞一隻金龜子,我拿手機拍下小靜正處理獵物的畫面,放大照片端詳後叫了出來,畫面中竟出現公人面蜘蛛(可見有多小)!照書中所寫,公人面蜘蛛要與母人面蜘蛛交配得冒著被當成獵物吃掉的生命危險,利用蛛網的特殊溝通方式或進行交配的時機都是學問。我拍到照片的那一刻,紅色小不點公蜘蛛正停留在獵物金龜子上,那兩天我頻繁觀察蜘蛛網,公蜘蛛都在離小靜一大段距離的不同位置。再隔一天,公蜘蛛消失了,不知道是被吃、交配成功、還是不受青睞而離去。照理說,產子時間未到,應該還會有其他公蜘蛛現身,我這麼期待著。
有時,我望著窗外的蜘蛛與蛛網、聽著蟬鳴鳥叫,會突然有種萬物一體的感覺。人、動物、昆蟲、樹、花與葉、雲……所有一切都相互關聯,就像有無數隱形的絲,串起一切,也串起過去與未來。
六月底一早晨,我照例拉開窗簾,窗外大網依舊,卻不見小靜。等了幾天,她真的消失了。被鳥之類的天敵攻擊?我之前以為這不會發生,因為人面蜘蛛不是鳥的可口食物,她身上明顯的顏色不像某些蜘蛛的保護色,反而是在提醒其他生物,不要碰我!另有一說是,鳥的視覺看不到那樣的顏色。不管怎樣,我不希望她是因天敵而消失。那麼,是到其他地方織網?或者,書中知識有誤,她在這個時間就跑去生小孩了?我永遠不會知道。
蛛去網空。隨著時間過去,網子從完整狀態到現在只剩幾條強韌主幹,但我還不想清除。這輩子應該不會有第二隻蜘蛛與我有這麼深的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