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嬤還健康壯年,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一起累積許多回憶,其中有些是關於刺查某的。
阿嬤家在台東的省道旁,是二樓的房子,一樓分出一半空間開雜貨店,雖然店門口是大馬路,但是拐一個彎就是安靜的街道。路的兩邊有榕樹、龍眼樹、椰子樹、燈仔花、烏甜仔菜、刺查某。三十年前的台東的夏天,那條長長的路上幾乎沒有車也沒有陰影,只有充滿層次風味的陽光,和上方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小時候我們幾個表兄弟姊妹總是在路上玩扮家家酒、金剛戰士、賽跑、鬼抓人,我們會拔刺查某的黃花,當成飛鏢射到彼此的衣服上(尤其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射到對方背上),或者摘烏甜仔菜的紫黑色漿果吃。有時我們也會到路的盡頭的國中池塘裡撈蝌蚪,小心翼翼地捧著裝著蝌蚪的塑膠杯一路走回阿嬤家(塑膠杯當然是從阿嬤的雜貨店拿的,可能也順手拿了掛在門口的乖乖,我們真是一群孫子賊)。當年那些蝌蚪大部分都在阿嬤家後院大石臼裡放生了,往後幾年夏夜的蛙鳴或許有些來自我們帶回來的青蛙後代,但有些時候還是會不小心把蝌蚪潑灑出來,我們幾個孩子小小的手再怎麼努力也抓不起滑溜溜的蝌蚪,最後只好把牠們留在柏油路上,被太陽曬乾,我記得每當那時,心中會留下一種無以名狀的殘酷和悲傷,當然,回到阿嬤家,這些陌生的情緒就過去了,只是身上會留下一些痕跡— 趴在池塘邊染上的青苔、跌倒的傷口裡卡著黑色細碎的柏油、還有推擠奔跑時褲腳鉤上的刺查某。
那種黑色細細長長黏在衣服上的小刺,來自於一種叫刺查某的植物,那是種子,進門前要在門口盡量拔乾淨。我已經不記得這個知識是在哪一個具體的時刻由阿嬤教給我的,那就像能辨認出阿嬤煮的菜、聽得懂阿嬤說的台語,那些是跟阿嬤有關的認知和情緒基礎,在相當童稚時便在各個神經迴路建立起來。在青春期讓我成為一個彆扭的大孩子之前,我們幾乎每個長假都在阿嬤家度過,當阿嬤要去買菜、請人殺雞、去拜訪住附近的親戚,她會牽著我,一路上跟我說故事,溫柔詳細的說著這裡住了哪些人家、路邊的草花樹木是甚麼,每當經過燈仔花,阿嬤會摘一朵,把花瓣剝下,讓我舔舔裡面甜甜的花蜜,然後把花心黏在我的鼻子上。矮小的阿嬤牽著更矮小的我慢慢往前走,她的手總是溫暖乾燥,到了冬天經常碰水會脫皮,變的紅紅嫩嫩的(現在想起來,牽著我應該會讓阿嬤的富貴手很痛才是,但她從沒跟我說)。當我們一起走在路上,最常見到的就是刺查某了,那時路邊的刺查某生機勃勃長的高大,一大叢裡同時有綠葉開黃花的年輕植株,也有已經乾枯的老植株(*注)。特別熱的那陣子,阿嬤會要我跟她一起去砍乾枯的刺查某枝幹,砍一大綑回來,可以煮成退火的青草茶。阿嬤煮青草茶時,家裡會瀰漫一股清新溫暖的蒸氣,每當聞到那個氣味,燥熱的夏天就像被安撫下來,變的清涼,那簡直就是阿嬤的魔法。
後來,我們沒有辦法這麼常回阿嬤家,阿嬤偶爾也會來我家住一陣子。在那幾年,我內在的情緒和環境的變化都狂躁不安,有一次和家人爭執後,我又氣又傷心,阿嬤剛好在家裡,即使已經很晚了,她還是問我要不要出門走走,我們一起走在新規劃的住宅區裡,這裡和台東阿嬤家環境很不一樣,溫度低了幾度、夜晚明亮了一些、蛙鳴更遠了,而我也不一樣了。即使習慣性的駝背,我還是比阿嬤高了、變得經常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憤怒、嘲諷許多事情,阿嬤還是牽著我的手,她更瘦小了,身體沒那麼好,只能慢慢地走。我不記得我跟阿嬤說了什麼,但我只記得走了一圈回到家,在進門前她讓我抱著她,我像小孩子一樣地哭,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就像小時候我躺在阿嬤的榻榻米上,她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唱日文兒歌桃太郎哄我睡覺,那片刻像是在證明時光不一定是線性流逝,或許在某種時間維度裡,我沒有長大、她沒有變老。在她的心臟病還沒有讓她不能走遠之前,阿嬤來我家住的時候,早上都會自己早起去散步,盛夏的某一天早上當我們起床,會發現阿嬤已經從附近的田裡,砍回一綑刺查某,準備煮青草茶給我們喝。即使一切都在變化,阿嬤還是在時空之流中為我們施展魔法。
再過幾年,我離開家到一個交通不太方便的台地上念大學,路邊也有熟悉的刺查某,不過跟兒時台東不太一樣的是,這裡的刺查某少有原生種的鬼針草,多是外來種的小花咸豐草和大花咸豐草,這兩種外來種的花都有白色花瓣,刺查某竟然也多了一些優雅可愛,但大概不能拿來當飛鏢偷偷射到別人的背後了。我越來越忙,更少回去看阿嬤,即使她的健康逐漸走下坡。
有時我會打電話給她,她總是說「妳好好讀冊。」、「妳毋免煩惱我。」
當阿嬤還健康壯年,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一起累積許多回憶,其中有些是關於刺查某的,我為此非常感激。不分季節、不管在台灣的哪處,當我走在街道不經意低頭,就會看見路邊的刺查某,溫暖和懷念會塞滿我的心、湧上我的眼睛。時光無法倒回,無法再讓自己更珍惜,但是阿嬤,妳敢有好好?請妳毋免煩惱我。還有,到現在我還是不敢說—「阿嬤,我足想妳。」。
*注:本土原生鬼針草是一年生植物,過了一年植株便死亡,外來種大花咸豐草是多年生植物,一年四季都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