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

　　各位一定在美術或歷史課本上看過這張畫吧。

　　這是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拉斐爾創作的濕壁畫《雅典學院》。委託作畫之人為當時的教宗儒略二世，這名教宗熱愛藝術與古典文化，而拉斐爾投其所好所創作的成果便是這幅以古聖先賢為主題的巨作。

　　壁畫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中心，並讓諸多學者穿越時空齊聚一堂。他們有人相互爭論、有人大方的展現研究成果、有人則是陷入沉思，可說是西方古典碩學版本的英靈殿也不為過。

　　一般認為，拉斐爾或是其委託人將知名度最高的先賢們都列在圖畫之中。但是他們卻沒有留下詳細的清單或對照列表，好讓現今的我們一一將這些先賢分辨而出。所以除了少數幾乎可以確定的人物之外，其他諸位先賢都是以特徵或行動推測而出。也有不少人物的身分至今還沒有定論。

　　畫面中心的是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的模特兒是文藝復興的怪傑達文西。

　　激昂的與他人爭辯的則是希臘三哲之首蘇格拉底，拉斐爾依照雕像創作了這名哲人的外觀，因此相當好認。

　　放蕩不羈坐臥於階梯上的老者一般認為他是犬儒派的哲人第歐根尼。

　　紫衣托腮沉思的人物應該是有「晦澀者」、「哭泣的哲人」之稱的赫拉克利特，而他的模特兒則是另一名怪傑米開朗基羅。

　　拿著圓規垂首製圖之人有人認為是歐基里德，但也有人認為是阿基米德。另外這名角色的模特兒則是與拉斐爾共事的建築師伯拉孟特。

　　這名穿著希臘式盔甲的人物通常被認為是亞歷山大大帝，身為亞里士多德的學生與希臘文化的最大推手，這名大帝能名列於學院之中也不算奇怪。

　　那麼，「他」又是誰？

　　在滿是鬍子與肌肉的男人堆中，這名面貌清秀、身穿白袍、回首望向觀眾的人物顯得格外脫俗不凡。

　　又或者……其實是「她」？

　　理性的學者的研究認為這是一名男性，乃是教宗之侄弗朗切斯科．德拉．羅維雷，拉斐爾並非首次描繪這名人物，當年30歲的他也還勉強能與美男子沾上點邊。教宗相當疼愛這名姪子，給斗內的乾爹一點福利這招想必拉斐爾不會不懂吧？

　　也有學者認為他是上一個世代的人物，文藝復興時代的哲學家皮科．德拉．米蘭多拉。

　　但若是感性一點……或者「她」真的是一名女性呢？

　　假設，僅是假設就好……「她」真的是一名能與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大哲人並列的女性古典學者……

　　那麼，「她」會是誰？

　　在此假設下，人們填下的答案通常是一致的：希帕提亞，亞歷山卓的希帕提亞。新柏拉圖主義的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她是廣受亞歷山卓當地愛戴的教師，也是亞歷山卓圖書館滅壞後殘存的最後遺產。

　　同時，她是基督教宗教迫害最知名的受害者之一。

　　要討論希帕提亞（另一常見的翻譯則是海芭夏）之前，一定要先認識一下她身處的港都亞歷山卓。正如其名，亞歷山卓乃是亞歷山大大帝征服埃及後建造的城市，其地理位置優越，位於地中海、豐沃的尼羅河氾濫平原與歐亞大陸之間，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與宗教的人們在此地交會，堪稱是大帝民族熔爐的示範中心。

　　傳說中，亞歷山大在建城前曾碰到海怪的阻饒，他因此命人建造潛水鐘，並親自潛入海中斬殺海怪才讓此城得以建成。

　　在亞歷山大駕崩後，其野心勃勃的部將們擁兵自重，大帝的繼業者們將帝國分割為數塊。

　　統領亞歷山卓與埃及之人乃是托勒密，他自幼便是亞歷山大的忠實好友，既是夥伴騎兵的一員，也是一同在亞里士多德的門下學習的學伴。

　　在繼業者們引發的亂戰中，托勒密搶得了大帝的屍身，並將之帶往自己領地安葬。隨後，他在大帝的忌日於埃及自封為王，並以亞歷山卓作為國都。

　　他所建立的王朝便是古埃及最後的榮光托勒密王朝，乃是一個希臘化但仍保有埃及傳統的民族融合時代。

　　托勒密於國都亞歷山卓大興土木，將大帝奠基的港都進一步擴張為地中海上最繁華的城市，至今仍有著「地中海的新娘」的美稱。

　　而在亞歷山卓的重要建築中，除了大帝的陵寢、古代七大奇觀之一的大燈塔之外，最重要的的就是亞歷山卓圖書館。

　　身為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托勒密是一名求知若渴的法老，這特質也遺傳到他的兒孫們身上。他們在亞歷山卓建造了世上最大的圖書館，並開始了人類文明開化以來第一次系統性的知識收集。

來自歐亞非三大陸各地的書籍（以現在的視角來看比較像是卷軸）被收集自此，並統一抄寫翻譯為希臘文，之後再慎重的收藏進圖書館中供學者們查閱。

　　法老們的追求知識與書籍的手段也相當值得一提。例如托勒密二世便下令所有於亞歷山卓圖書館下錨的船隻必須將書籍上繳，抄寫完畢後再領回抄本，而原典則是納入亞歷山卓圖書館的館藏之中。

　　托勒密三世的事蹟則更為趣味。他以大筆押金向雅典租了索福克勒斯等名家的劇作腳本來抄寫，而雅典見到如此如此高額的押金也不疑有他，便同意將劇本送至亞歷山卓。

　　沒想到，托勒密三世一拿到劇本就直接將這些名作原著收進收藏之中，押金則是一毛都不要。對托勒密三世來講，書籍的價值明顯高於金錢。雅典人雖然恨得牙牙癢，但是送出的書也拿不回來了，只好摸摸錢包收下了埃及送還的抄本。

　　托勒密三世關於圖書館另一項政績，則是在原本的圖書館旁的神殿中再建造了一間姊妹館，此處便是數百年後的希帕提亞活躍之所。

　　法老們對於圖書館的支持不僅只有書籍，在人才方面也是慷慨贊助。世界各地的學者被聘請來圖書館中研修與講學，讓亞歷山卓成為了希臘化時代的知識之都。

　　圖書館中收藏了無數珍貴的書籍，有醫聖希波克拉底的醫書、賢哲亞歷士多德的親筆著作、歐基里德的《幾何原本》原稿、大帝鍾愛的荷馬史詩，當然還有三世從雅典「購買」劇作真跡等等。舊約聖經也是在此由猶太祭司撰寫完成，並且翻譯為希臘文流傳至今。

　　托勒密（與國王同名的學者）的地心說也是在此圖書館完成，但圖書館也有收藏主張地動說的學者阿里斯塔克斯關於此論點著作。

　　阿基米德在此求學任職時也發明了著名的阿基米德螺旋式抽水機，這項發明一直被埃及農民利用至近代，現代工業也仍在使用此機械的原理處理液體。

　　亞歷山大圖書館以它珍貴龐大的館藏與學識地位聞名，但是其在歷史上消失的謎團也同樣知名。

　　隨著時間的腳步，托勒密王朝的法老們不再像以往一樣重視亞歷山卓的大圖書館。原本由學者擔任的館長變成了法老親信們的酬庸職位，館藏開始外流，學者們也日漸離去。

　　在古埃及的夕陽餘暉中，羅馬的凱撒為了追殺政敵龐培來到了此地。港口海戰引發的大火延燒至圖書館的倉庫，並焚毀了眾多珍貴的館藏。

　　之後安東尼為了賠償，則曾將羅馬的書籍贈送給艷后克麗奧佩脫拉七世。但隨著托勒密王朝與艷后一同離開歷史的舞台，亞歷山卓圖書館也開始逐日荒廢。

　　現今已無法得知圖書館本身到底何時又是被何人被徹底摧毀，但托勒密三世於神殿建設的姊妹館則是頑強的生存至四世紀——直到她被基督徒摧毀為止。

　　時間來到西元四世紀末，那正是希帕提亞活躍的時代。

　　由羅馬統治的亞歷山卓雖然已不如以往耀眼，但此地仍是貿易與學識的重鎮，學術方面特別又以新柏拉圖主義特別盛行。

　　此學派帶有神祕主義色彩，並提倡流溢說，認為至善完美的萬物本源「太一」流溢出高層級的理性、靈魂世界與混濁的物質世界，並主張人們應該將物質視為身外，讓自身心靈飛升回歸至原初太一之所。

　　希帕提亞正是一名新柏拉圖主義的哲人，與她的父親席恩相同。

　　根據同時代人物的記載，希帕提亞在哲學的學識上勝過其他同時代的其他哲人，人們不惜長途跋涉至亞歷山卓，只為聽取她的講學與授課。

　　雖然她是女兒身，但是她的風采與舉止超越了性別的隔閡，讓當時城中的權貴對她是無比尊重。

　　另外，儘管希帕提亞面貌清秀出眾，但卻從未與他人談及戀愛與婚嫁，更曾以沾有月經的布條向追求者表明自己的不婚主義。

　　除了哲學之外，希帕提亞在天文學與數學也有一定的成就。據信，她曾進一步補充托勒密的地心說，並且知曉星盤、比重計等科學儀器的製作方法。而阿基米德與丟番圖等學者的著作也曾經由她手編輯與校正。

　　基於其學識上的聲望，希帕提亞在亞歷山卓這個民族與宗教熔爐中擁有極高的聲望。

　　儘管當時基督教已成為羅馬的國教，亞歷山卓主教西奧菲勒斯痛恨新柏拉圖主義，因此命人拆毀了神殿與其中的圖書館。（也有一說圖書館當時已不存在。）但當地的基督徒們，包括主教本人和總督俄瑞斯忒斯仍相當敬重這名異教女子，儘管神殿已毀，但希帕提亞於神殿旁的學校卻不受任何影響繼續正常授課。

　　但是，隨著希帕提亞名氣的提高與西奧菲勒斯之死，時局開始出現變化。

　　西奧菲勒斯死後，其主教職位由外甥區利羅接任。區利羅以基督教觀點來看是一名堅定的信仰捍衛者，但對他人來講則是一名獨斷專行的宗教狂熱者。

「驕縱的法老王」，當時的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二世曾如此形容這名大砲性格的主教。

　　區利羅一上任，就沒收了其對手諾窪天派基督徒的土地與財產，並將他們驅逐出亞歷山卓。之後，他又與亞歷山卓歷史悠久的猶太人社群發生衝突。（正如前述，舊約聖經是在亞歷山卓完成的。）

　　由於與總督俄瑞斯忒斯行政上的歧見，這場衝突變成了猶太人與基督徒的流血鬥爭。最終，區利羅再度濫用了他主教的權能，將猶太人的財產沒收並趕出城外。

　　區利羅甚至擁有他自己的私人軍隊，一群被稱為Parabalani的暴徒在他的差使下差點殺死了總督俄瑞斯忒斯，這也讓雙方的的歧見再也無法平復。

（Parabalani有時會翻譯成敢死隊，原本是早期基督教中負責照護病人與埋葬死者的教徒，通常由社會地位低下者擔任，但是在區利羅的時代，Parabalani已成為主教的私人武力。）

　　俄瑞斯忒斯對專橫的區利羅相當頭痛，也曾為了此事找上希帕提亞商談。而這些舉動，都被區利羅與他的激進教徒看在眼中。

　　西元415年3月，當時是基督教的齋戒期。一群基督教暴徒在名為彼得的教士的帶領下襲擊了希帕提亞的馬車，他們將女哲人從馬車曳下，並將她拖至一處由神殿改造而成的教堂之中。

　　在教堂中，他們當眾將希帕提亞的衣服剝光，之後則是用貝殼（另一說為瓦礫）活生生地將她的肉一塊又一塊的剝下。

　　在將希帕提亞凌虐致死後，基督徒們又將她的雙眼挖下，並將屍體帶至城外焚燒。

　　廣受敬愛的女哲人之死不僅震撼了亞歷山卓，也驚動皇帝狄奧多西二世。他立刻命人調查區利羅與此事的關係，並且設法削減了Parabalani的人數。

　　最終區利羅仍神奇的逃過了所有的罪責，據說他是以賄賂的手段才得以全身而退。而心灰意冷的俄瑞斯忒斯則是就此辭官還鄉。

　　現今關於區利羅對於希帕提亞之死要負多少責任仍是看法不一。許多人認為區利羅就是謀殺慘案的始作俑者。也有學者認為區利羅並非親自下令，而是暴徒主觀認為希帕提亞阻饒了區利羅與俄瑞斯忒斯的友好而擅自行動。

　　但不管如何，女哲人希帕提亞慘死於基督徒之手確實是無法洗脫的罪刑。

　　諷刺的是，在數百年後，基督教開始流傳著亞歷山大的加大肋納（又譯聖凱薩琳）的傳說。傳說內容則是關於一名居住亞歷山卓，聰明賢慧且抱持不婚理念的女子加大肋納為了捍衛基督信仰而殉道的聖女故事。

　　教廷對於加大肋納極為敬重，聖女貞德也聲稱曾多次目睹她的顯靈，在歐洲各地都有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修道院……

　　但事實上，關於亞歷山大的加大肋納事蹟僅有後世記載，她是一名被捏造而出的聖女。而她的原型，正是被基督徒殘殺而死的希帕提亞。

　　附帶一提，區利羅死後也被封為聖人，但當然不是因為他成功謀害希帕提亞。

　　除了希帕提亞之死，區利羅在歷史上最出名的事蹟則是在西元431年以弗所會議發生的事件。

　　區利羅與安條克教會的聶斯脫里有著極大的歧見，雙方為了是否尊瑪麗亞為聖母紛爭已久。而聶斯脫里獲得狄奧多西二世的信任，成為了君士坦丁主教更是讓區利羅大感不滿。

　　為了排解雙方的爭端，狄奧多西二世便嘗試在以弗所召開會議討論問題。但沒想到區利羅與合謀的教士率先舉辦會議，並再次發動暴民逼迫狄奧多西二世的首肯，將聶斯脫里與其派別人士定調為異端逐出了教會。

　　之後聶斯脫里派輾轉來到了東方，演變成為了東方亞述教會。這支教派曾在唐代輾轉來到中國傳教，也就是各位在課本上會讀到的景教。

　　聖人版本……我是說天主教通常稱區利羅為聖濟利祿，其瞻禮日為3月18日。若用此關鍵字可找到不少介紹他生平的天主教網頁，但幾乎沒人會提到希帕提亞。

　　關於希帕提亞對於基督教，更諷刺的事情可能是新柏拉圖主義之後被基督教哲學所吸收，所以現今基督教哲學理論可以見到濃厚的新柏拉圖主義的影子。

　　回到開頭的《雅典學院》吧。

　　關於這名白衣人物的真身至今沒有正確答案可回答，有人認為她是希帕提亞，也有人認為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投射。

面對後世的紛爭，畫中與「她」同樣回首望向觀眾的拉斐爾，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又究竟在想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