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久別原鄉,再回望時會是何種光景?記憶中的面容老去,彷彿還能聽見巷弄中的私語或喧嘩,而與預期全然不同的景致,正是鄉愁之始。
賴麗君來自嘉義牛斗山,長年聚焦弱勢群體,任職記者期間遇上了因九二一地震近乎滅村的噶哈巫族(Kahabu),為幫助其重建而拍攝的《山腳下的四庄番》帶來不少迴響,讓她發現了紀錄片的力量,因而一頭栽進了這個由人們情感連繫結成的網。她試圖將紀錄片作品結合社會工作,承接那些被社會遺忘的人們。
彭家如導演在白雲下拍攝(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老鷹之手》是賴麗君「嘉義三部曲」的第二部。不同於《神戲》是關注新住民與傳統戲曲,這次她將觀眾帶回她懷念的八〇年代牛斗山。牛斗山盛產蓮藕,在過去完全靠人力的時代,藕農必須徒手將蓮藕挖出,長久下來導致手指彎曲變形成了「老鷹手」。拍紀錄片的人或都懷著滿滿愁思,熱血、勇敢地想改變社會,而賴麗君不僅做著使牛斗山蓮藕重回黃金年代的夢,更明白各種現實面的難處。從拍片到創生,她無一不是調和了理想與現實,或許也與她一開始就希望連動紀錄片與社會工作有關。
新北市「感動無所不在」的紀錄片徵件,為賴麗君鑿開了回鄉之路的其中一顆大石。雖然徵件限制三十分鐘以內,但她已經做好將其發展成長片的準備,審件者拋出的問題也給了她很多幫助,獎金更解決了部分資金難題,讓工作團隊的滿腔熱血不被現實給抹去。
賴麗君導演與蓮藕阿伯合照(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故鄉對賴麗君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她與彭家如導演一同到嘉義,即使彭家如是個都市孩子,自小北漂的賴麗君並沒有多了解這裡多少,連台語都不輾轉(liàn-tńg)。這使她驚覺自己是屬於這塊失落土地的失落之子,土地的失落來自時代的變化,而賴麗君的失落與其他鮮少回鄉的年輕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撚熄了這塊土地曾經的光亮,兩者的失落環環相扣。這般光景震撼了她,更使得她勤練台語,拉近與地方長者、耆老的距離,因為她認為:若不能從「他者」重回「我者」,自己沒有資格拍攝故鄉。兩位導演跟著藕農下田,扛著攝影機在泥濘中穿梭,也造成職業傷害──他們以如此簡單而直接的方式,走進占據農人大半輩子的農田,參與了逐漸凋零的地方日常。
賴麗君認為,紀錄片不論是議題探討、歷史陳述或人物故事,最重要的都是「情感」。如果影像和故事中富含情感,觀眾一定能夠共感,即使是像老鷹手、鄉村這樣小眾的題材,也能讓觀眾思考,甚而幫助紀錄片關注的對象。不過,拍攝初期並不順利,多數農民不願意受訪,不只因為這個純樸農村鮮少受到關注,也因為嘉義曾是二二八受難地。在鏡頭以外、拍攝以前,這裡早烙下太多傷痕,連帶讓他們下意識隱藏了這裡的熠熠過往,直到透過熱血村民素玉阿姨帶她挨家挨戶拜訪,才漸漸卸下村民心防。
「老中青三代」和「女性」是本片的主體,賴麗君希望對比他們面對沒落產業的態度。從老農的守護、中生代的夢想,到新住民之子的投入,無一不是她曾失去,現今必須珍惜的種種。賴麗君發現年輕一輩多不願意投入,因為隨著八〇年代的外銷市場被中國蓮藕以低廉價格截走,蓮藕主要消費族群──外省榮民逐漸凋零,蓮藕的未來性已然式微,會願意投入的多是家境貧困者,因為對他們來說,無須考量辛苦與否,生存才是最迫切的問題。然而,地方年輕人的投入帶來了改變,引進機械化耕作後,不再有老鷹手的疼痛,而其「品牌化」的策略,更是未來賴麗君進行地方創生努力的目標。
《老鷹之手》想要攫獲的不僅是社會的注目與討論,更重要的是「蓮藕的明天」。賴麗君期待打開「食」的文化,讓蓮藕融入台灣家庭的日常,在《老鷹之手》映期過後,延續討論的熱度,透過烹飪平台教學、體驗旅行,為蓮藕的明日鋪路,甚而拉抬年輕人投入蓮藕產業的意願,而非讓農民受到關注後又回到以前。老一輩實作實幹的精神誠懇而可愛,卻也容易被資訊爆炸的社會忽視,賴麗君深知這點,再度發揮她結合理想與實際的精神。
賴麗君與彭家如兩位導演組成兩人拍攝團隊(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因年紀與體能的限制,賴麗君下一部作品考慮以戲劇方式呈現,但在這之前,「地方創生」是她的首要任務,消失的蓮藕、孩子與燦爛年代都能在藕田裡找到,即使將會滿身泥濘。生命就像蓮藕田裡的爛泥巴一樣,踩下去之際感覺將要滅亡,但一定要勇敢地往前衝,遲疑的話就會持續陷落。拍紀錄片也是一樣,賴麗君認為人人都可以成為紀錄片導演,只要有熱情和勇氣,拍片對你而言有重大意義,想做,就去做。
《老鷹之手》貫串了牛斗山的前世今生,也是縈繞在導演心頭無法放下的故鄉絮語。一雙雙蒼老的手曾深掘土地、懷抱嬰孩並見證了時代,而今受這片土地滋養的孩子們不再有老鷹手,卻急切地追尋他們被藕田包圍的昨日,並將這裡的故事傳承下去。
專訪設計、撰稿:吳思恩
採訪:張硯拓
訪談側拍、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