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夭折、毀壞與重生：《沙丘》電影版的前世今生

究竟改編法蘭克．赫伯特這部多數台灣讀者並不熟悉的科幻鉅著門檻有多高？我們或許很難理解。然而，從它導致《聖山》智利名導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的滿腔熱情被狠狠澆熄；《神鬼戰士》英國名導雷利．史考特潛心鑽研七個月後選擇退出，轉而專心籌備另一部影史經典《銀翼殺手》；縱使《穆荷蘭大道》美國名導大衛．林區完成拍攝，卻成為其評價、票房皆失利的一次慘痛經驗，應該足以略知一二。

若《沙丘》電影早於《星際大戰》問世，那我們當今的世界可能會有著天壤之別。國外學者認為，它理應具備等同《魔戒》、《星際大戰》在大眾文化中的影響力，但這是後話了。

《沙丘》系列是公認史上最偉大的科幻小說，誕生自一位過去名不見經傳的美國作家之手。赫伯特終其一生著迷於書籍，五歲之前就能讀懂報紙上絕大部分的內容，具備相當快速的學習與記憶力，高中畢業後靠著謊報年齡進入報社，成為一位記者和攝影師。除了肄業的華盛頓大學創意寫作課程之外，他幾乎沒有受過任何文學寫作訓練，最終卻橫空出世，躋身 20 世紀舉足輕重的重要作家之一。

奠定赫伯特作家地位的六部作品，包括《沙丘》、《沙丘：救世主》、《沙丘：沙丘之子》、《沙丘：神帝》、《沙丘：異端》、《沙丘：聖殿》。最初，他花費整整六年的時間潛心研究及創作，由妻子挑起一家的經濟來源，完成後被超過二十家出版商退稿，直至 1965 年才順利付梓出版首部曲，隔年一舉奪下雨果獎和第一屆星雲獎。銷售穩定成長，讓他得以一步一步悉心建構完整的沙丘宇宙觀，《沙丘：聖殿》問世於 1985，隔年赫伯特卻因為胰臟癌術後的肺栓塞而過世，原意作為最終章的第七部小說也成為書迷心中永遠的遺憾。

《沙丘》的故事包羅萬象，多次改編成電影、戲劇和電玩遊戲，這個「以人為本」的故事涉及宮廷鬥爭、商業陰謀、宗教寓言、動作戰爭、生態環保、語言學和人類演化等各種議題，且始終存在於每個世代的社會，也深刻影響後世無數作品。無怪乎 2000 年在美國播放的改編影集《Frank Herbert's Dune》導演 John Harrison 曾表示，「很多人說《沙丘》是科幻小說，我自己從不這麼認為，而是一趟保有文學敘事傳統的史詩冒險旅程，一個充滿神話和傳說的故事，又不似《亞瑟之死》或任何救世主相關題材。它剛好設定於未來，卻與今日的社會息息相關。」

在這個遙遠的未來，「香料」猶如全宇宙的石油，珍貴而稀有，只出產在一個生存環境極其惡劣的沙漠星球厄拉科斯。開採香料的代價非常高昂，為了爭奪香料，人們無所不用其極。該地還有不受控制的原住民弗瑞曼人居住，以及巨大神秘的生物「沙蟲」出沒。另一方面，掌管厄拉科斯的家族一直由皇帝直接任命，過去是惡名昭彰的哈肯能家族所統治，現在則轉而指派功高震主的敵對家族亞崔迪負責香料的開採。

亞崔迪家族原本居住的卡樂丹是個海洋星球，水源豐沛，萬物欣欣向榮，而今不得不搬遷至炙熱荒蕪的厄拉科斯，更得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眼前的命令等同巨大的政治遊戲陷阱，卻無從拒絕，他們能做的僅是盡人事聽天命，而整個家族的存亡，就維繫在十五歲的兒子保羅．亞崔迪身上。

時至今日，許多人談及邪典電影代表人物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的改編計畫胎死腹中時，失落之情溢於言表。2013 年紀錄片《曠世奇片之死》便精彩見證了此場華麗的殞落。從 1971 年開始，尤杜洛斯基超越時代的目光早已落在此部博大精深的科幻聖經上，憑著一股創作熱忱，在沒有網路的時代，不辭千里往返於美、英、法三地尋找自己的團隊，猶如挑選前往偉大航道的船員。

這過程中充滿有趣的故事：網羅英國傳奇樂團 Pink Floyd、法國前衛搖滾樂團 Magma 負責配樂時，兇了邊吃飯邊與他面談的 Pink Floyd 一頓，才改變他們的心意；順利請到英國藝術家 Chris Foss、法國漫畫家 Jean Giraud 以及日後因《異形》奪下視覺特效金獎的 H. R. Giger 擔任美術設計，至於會接觸 H. R. Giger 則是因為另一位參與演出的超大牌的推薦──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í），達利認為《沙丘》裡的哈肯能家族相當適合歌德風格。然而，一開始達利根本無意參演，在其謬思女神 Amanda Lear 遊說下決定開出當年好萊塢最高片酬的要求：一小時十萬美金，這讓尤杜洛斯基相當為難，偏偏達利正是他心中完美的皇帝人選。他們想出一個折衷辦法：盡可能調整劇本，將皇帝的出場時間降至最低，約莫三到五分鐘，因此這部分終於塵埃落定。

但需要協調的演員不只達利，還包括飾演哈肯能男爵這位重達兩百公斤、嗜吃如命的漂浮大胖子，尤杜洛斯基認為非《大國民》的天才導演 Orson Welles 莫屬。尤杜洛斯基趁他在巴黎時，找出他正在用膳的餐廳，開了一瓶他最愛的紅酒，慎重邀請他演出這個角色，可想而知，Orson Welles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於是，尤杜洛斯基端出一個無法輕言拒絕的提議：不但演出酬勞任他開價，還會聘請這間餐廳的廚師，拍片期間可以天天享用如此佳餚美饌。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摩拳擦掌準備開拍此部成本高昂、長達十至十四小時的電影，然而，卻遍尋不著電影公司願意出資。幾乎所有回覆都是：團隊非常理想，但他們不信任這位風格詭異、特立獨行的導演，整個空前絕後的龐大計畫出師未捷身先死。多年之後，尤杜洛斯基心不甘情不願走入戲院，他心知肚明，大衛．林區極有可能拍好這部作品，也因此當他發現 1984 年的《沙丘魔堡》徹底失敗了，他或許是唯一鼓掌叫好的觀眾──基於幸災樂禍的心態作祟。

直至八〇年代，《沙丘》的影像化之路依舊命運多舛。當大衛．林區在 1981 年決定接下《沙丘魔堡》的導演與編劇一職時，同時還有《星際大戰》與《紅龍》的邀約，且他甚至對《沙丘》原著小說一無所知，不清楚劇情走向，對科幻題材也興致缺缺，但所有朋友都告訴他：那是科幻小說史上的第一名。於是他開始深入研究這部小說，成為一場啟蒙的追尋，一個命中注定的世界。

兩年過去，劇組抱著 135 頁的第六版劇本在墨西哥進行拍攝，投入四千萬美元的巨額成本，由林區未來合作多部的 Kyle MacLachlan 擔綱保羅亞崔迪，展開相當浩大，卻也樂趣無窮的拍攝工程。然而，噩夢卻在洛杉磯剪接影片的過程降臨──初剪版本長達四小時，林區有意將之製作成三個鐘頭左右的長度，但投資方與電影公司認為標準的 120 分鐘左右才是最理想的。林區不得不妥協，將電影剪為兩小時十七分鐘，因為如果一部電影超過兩小時二十七分，戲院便會縮減場次。

在各種事與願違下，《沙丘魔堡》仍如期誕生，雖然林區一直沒有最終定剪的決定權，他也沒有去讀任何一篇影評。許多人口耳相傳的導演版並不存在，後來分成上下兩段釋出的 186 分鐘的電視版本，以及各種東拼西湊的加長版都與林區無關。雖然日後電影公司曾再度詢問林區製作真正導演版的意願，但他早已鐵了心回絕所有《沙丘魔堡》的相關邀約，從此不願公開討論這部令他心痛的失敗作品，更表示自己對丹尼．維勒納夫的新作毫無興趣。

眾所周知，《沙丘魔堡》在評價與票房表現是壯烈成仁，皆論其結構鬆散，敘事混亂，美術令人反感，劇中人物多為瘋子，且充斥囈語般的獨白，毫無娛樂性可言，甚至還被形容為極度恐同之作，導致原定發展的續集計畫再度胎死腹中。林區也毅然決然在拍攝續集之前將執導「沙丘」的權利賣掉。

這一代的傑出藝術家，依舊醉心於法蘭克．赫伯特建構出的沙丘世界。備受期待的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靜靜等待《異星入境》、《銀翼殺手 2049》打下穩固基礎，才投入此項艱鉅的任務；當代配樂大師漢斯．季默不惜捨棄《天能》也堅持參與其中，因為《沙丘》這部文學作品深深影響著他的成長歷程。

丹尼．維勒納夫如此說道。對於林區的版本，他有喜愛之處，也有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他敬佩尤杜洛斯基的藍圖，但覺得彼此的風格是天差地遠。因此，他決定回歸原著，竭盡全力拍攝出青少年時自己夢想中的《沙丘》。最吸引人的部分在於，這是一部成長電影，也是一趟反英雄的旅程，主角保羅亞崔迪並不渴望成為萬中選一的救世主，既抗拒也畏懼自己的未來，但隨著自己的家族分崩離析，他漸漸理解父親的肺腑之言，「偉大的人不追求成為領導者，而是時勢造就」。而導演心裡始終只有一位保羅的人選，就是好萊塢近年的寵兒提摩西．夏勒梅，假使他無意演出，就不會有今天的《沙丘》。

劇組名單一字排開，從配樂、剪輯到演員每位都是一時之選。劇本中也加入許多當代視野，提升許多女性角色的故事層次，對現今資本主義與過度開發的反思，甚至耗費整整一年只為設計出活在沙漠深處的「沙蟲」，這個具有靈魂、有如神般地位的史前生物。

如此近乎完美的塊塊拼圖，方能縝密織就此封情書。若說有些作品是為大銀幕而生，《沙丘》在如此動盪的 2021，反向證明了：大銀幕對這部轉世重生的科幻史詩，也已經久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