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長谷倉六右衛門是三座小村莊的首領。本來應該會在藩主的出令、徵召、遷徙下,度過自己平穩的一生才對。至少,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但是在這個日本與西洋互相試探、交鋒的時代,他被派去遠渡大海,從墨西哥到西班牙、羅馬,卻因為日本天皇的一紙詔令而使任務失敗,回國後被處死。在故事的開頭,武士為了贖回祖先的領地,想立下功勞,才進入這一趟浩瀚迷人、卻有無數死亡威脅的旅程;但旅途的終點,他卻在命運與政治權謀的操弄下,成為時代的一枚棄子。
怎麼會這樣?在我被不講理的軟禁、判決與處死之前,生命中的最後一小段時光,還可以走向哪裡?
《武士》是遠藤周作在1980年發表的歷史小說,故事背景設定在江戶時代初期,17世紀的日本。距今已經超過四百年。武士長谷倉(與作為角色原型的歷史人物,支倉常長)的苦難就像是一滴水滴入歷史的大海,明明是我們組成了世界,卻總是被整體的局勢挾制著,把我們推入可怕的、不願進入的、再也沒有人會辨認出差異的深淵中。身不由己,死不由己。
旅途的意義(無論走的多遠……)
「想來,真是漫長的旅途!」但是,漫長的旅途結束後,我們又得到了什麼呢?我們的視野變得更加廣闊,世界在眼前展開;即使是以前已經看過的同一件事情,我們彷彿也能看得更多,想得更深入。不過,那又如何呢?
《武士》的劇情安排,看似是否定了打開視野的意義。雖然,西班牙的城市的確是比當時的日本更明亮、自由;但是,西班牙並不只有大城市而已。當西班牙選擇了權力、統治與「犧牲某些不重要的人」的道路,那就會有愈來愈多的殖民地,作為大城市的陰影被製造出來。不論武士走的多遠,見識過多少地方;然而在日本或西班牙,總是有無辜的人受苦、非自願的成為犧牲品。
而武士自己的旅程,更是如此。回到日本之後,辛勞、隨時可能喪命的旅途不但沒有變作功勞,反而成為幕府猜疑、搜查的理由。最終,武士就這樣被帶走了,處死了,結束他短暫的——理應可以更長、更安穩的人生。
當我們站在結局的點上,回首過去所踏出的每一步。再也無法改變了。這一步很快就要被推下去,我的名字、我的生命就要永遠的消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我。那麼,這趟名為「人生」的旅途,又有什麼意義呢?想知道得更多、打開自己的視野、為別人著想,我們在旅途中的每一個選擇、每一步路,還能留下什麼呢?
生活:同樣的時間與新的眼光
遠藤周作決心面對這個問題。在他的筆下,他盡可能的正視那痛苦與喘不過氣的現實,把貝拉斯可等人(《武士》的另一位主角)臨刑前的那段時間,他們所受到的折磨與死狀,近距離的、驚悚的,描繪出來。然而,遠藤周作仍試著給出一個答案,一個或許不適用於所有人,但是卻屬於自己藝術與信仰的答案。他彷彿這樣說了:同樣的生活,即使無法延伸長度,但我們也許能在同一段時間裡,堆疊上各種皺褶與色彩。
武士長谷倉,是怎麼回答的呢?
當武士回到日本時,距離他被處死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在這短短兩年間,他將重新看到許多東西;那是他從前已經看過、卻尚未看清楚的事情。
他看到自己的生命,也是每個人的生命。我們活在痛苦之中。即使走得更遠,繞過地球。我們仍然會聽到苦難的呼聲。並且在眾多磨難後,還要被推入那深不可測的、絕望的深淵。
他看到自己的傭人。如果武士得到拔擢、賞賜,傭人們不會分享同樣的光榮,依然過著侍奉武士的生活;但武士家如果受罰、廢除,傭人卻必須一起承擔後果。傭人,背負著武士的生命。身分根本毫無意義;藩主並不比武士偉大,武士也不比傭人偉大。
他看到飛來谷戶的天鵝,從遙遠的國度、歷經諸多危險,但最後,卻在日本中槍倒下。他曾經覺得:他不可能離開谷戶,天鵝雖然可憐,但是和自己的生命並不相干。不過,他錯了。武士一旦開始了這趟旅程,他的命運就與天鵝綁在一起、和天鵝一樣了。不自願的起飛、遭遇危險與被擊落。即使他一輩子都待在谷戶,或許他也會像這樣,在政治與命運的操弄下死去吧。
他看到在路上乞討的流浪漢。流浪漢,就彷彿是「那個人」!漫長的旅途中,他見過墨西哥的總督、羅馬的教宗,但他們都不是那個人。那個人,與我們一樣;那個人,落入無可奈何的命運中,仍然抬頭望著天空,「今天,明天,還有下一天,都非前進不可」。那個人雖然渴望活著,卻還是因為他人的利益交換、惡意與忽視而死去。但是我們,卻需要這個人。我們需要這個在不講理的世界中,感受到痛苦、傾聽我們痛苦的同伴。
結語
如果能夠重來,武士還會選擇踏上旅程嗎?大概是不會吧。但是,可怕的也正是我們再也無法重來。我們回首過往的一切,每一件最細微最瑣碎的事,都不可能再改變了。武士只能往前走,即使知道前方,是終將到來的死期。
武士所走的無力的、脆弱的、痛苦的路途;如今我們也正繼續走下去。
本文首刊於Mplus,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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