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我正站在某個隧道口前。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裡。我感覺不到周圍溫度、呼吸不到周圍的空氣,眼前一下朦朧一下清晰,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竟然呈現半透明狀態──
「喂!新來的妹妹,這邊這邊。」
我轉頭望向聲音來源,看到另一個身體也呈現半透明狀的大叔對我揮手。
「對啦就妳,別懷疑,妳三天前在這裡出車禍,應該已經死了吧。」一頭亂髮、說話帶有台語腔的大叔突然這樣對我說。
「阿北啊!哩公蝦毀!」我激動地大聲吼叫,可我的聲音卻像透不出似的,周圍那些全彩的行人甚至穿過我的身體,更證實了我現在不太對勁。
大叔跟他身邊幾名也呈現半透明狀、看得見我的「人」相視一笑,露出「我就知道她會這樣」的表情後,招了招手要我過去,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這個老舊的隧道因為設計不良,從隧道口一出來便會遇到十字路口,而出口又因為地形的關係有個造成視線死角的彎度,以致於在夜晚時,當有人從隧道走出,經過的車輛若未減速又沒留意,很容易發生車禍撞死人,而他們一個個都是這隧道口的冤魂……
「所以啊,我們就看到妳在那天晚上,拿著一包鹹酥雞邊走邊吃,才走出來就被一台超速的車子撞上囉,可憐妳還這麼年輕,是附近的大學生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幫我還原當時的現場,但此刻我什麼都記不得了,也不知道該悲傷還難過──我生前是怎樣的人?叫什麼名字?父母是誰?什麼都不知道,大叔看我一臉愁容,還拍了拍我的背。
「大叔,那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徘徊?不用去哪裡集合嗎?」我委屈巴巴地問著,待在這種黑漆漆的隧道口一點都不好玩。
「妹仔,上面那些是很忙的,我們這種遊蕩的他們看不在眼裡,所以想要早點離開去投胎,最快的方法就抓交替。」
我瞪大了眼,「抓交替?」
鬍渣大叔繼續說,「如果有人從隧道走出來,又剛好有車子經過,妳抓緊時機從他的身後推一把讓他成了冤魂,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還有這種事啊!」我喊著,簡直不可思議。
「當然屋喔,妳就是被推的啊。妳就是低頭插番仔條走到隧道口的時候被一個少年仔推去被撞的,不過妳應該也忘了,他成功之後,就投胎去啦。你別太驚訝,大家都這樣的啦!如果妳想早點離開,阿北教妳怎麼做。」這鬍渣大叔說著這麼恐怖的事情時竟然還對我眨眨眼。
接下來幾天,我跟這些叔叔阿姨們一起在隧道口混,看著人車混雜的馬路,看著這個我完全記不得的世界,混久了也有點感情。
其中有些冤魂也嘗試了幾次,在我之後,又有一個倒楣的人因為走路不留心被帶走。
大叔跟我說,雖然我們碰不到那些人,跟空氣沒兩樣,可是我們既然還存在,多少能干擾到一些他們的世界。
大叔讓我試著踢罐子、讓雜草飄動等基本訓練,我練習了好多天,終於最後成功讓一個空汽水罐挪動了三公分。
我跟大叔開心地跳拍擊掌,但他臉色也隨即變得嚴肅,
「妹妹,阿北還是有件事情要提醒妳。」阿北往路邊的草堆一屁股坐下來,我也緊張的跟著坐下。
「阿北掐貢。」看他這樣嚴肅,我的心臟怦怦跳,……不對,我沒有心跳。
「如果有一天,妳有機會抓交替,千萬記得機會只有一次,之前練習的那些都是小case,真的要推人一把的時候可是會耗費妳的所有力氣,失敗了可能魂飄到哪裡去都莫宰羊。」
大叔難得用這種凝重的口吻說話,我更擔心了,「什麼意思?」
「之前有個瘦巴巴的少年仔,急著想投胎,使盡全力要推一個歐巴桑,一個不小心失敗了,歐巴桑沒被車撞,他的魂卻跟霧一樣一塊塊散開,跟其他成功的人不一樣,那次讓我們這些冤魂都嚇壞了,才知道失敗是會付出代價的。」
我張著嘴,沒想到死過一次還會再死一次嗎?
「所以啊,不是每個冤魂都敢嘗試,有的人寧願繼續等著被收,雖然很久,但總有一天可以等到。」
但就在大叔告訴我這件事情的隔天晚上,機會來了。
我跟幾名冤魂(其中有幾個叔叔、阿姨、還有小孩)靠在隧道口的牆壁邊,看著一個年輕高大的男孩走到隧道口處停了下來,看起來在哭,手上還拿了一包塑膠袋,是食物的樣子。
「小菀……」他口中不斷喊著一個女孩的名字,邊哭邊蹲下,對著空氣說話,讓我們都很好奇,湊近了看。
「我帶了妳最喜歡的鹹酥雞來,妳快點醒來好嗎?我們都在醫院等妳,我好想妳,真的……好想妳──」他說完又是一陣抽抽噎噎,還把手中那包鹹酥雞擱在隧道牆角。
「可憐,是死了女朋友吧?這看起來才大學生的年紀,真是不幸──」
我周圍的叔叔阿姨妳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紛紛,是啊,這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連我這沒有情緒的冤魂都有點感受到傷心了。
「妹仔,我看這個男的就給妳收吧!他精神恍恍惚惚的,大概隨便推一把就能成。」跟我熟絡的大叔跟旁邊的叔叔阿姨討論了一番之後,突然這樣跟我說。
「我?怎麼會輪到我呢?」當冤魂還是該有先來後到的倫理啊!
「妳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子在這天橋底下晃久了還是不好,小阿弟太小還沒學會移罐子,我們讓妳,去去。」大叔對我眨眨眼,周圍的其他人也對我笑笑,沒想到短短的時間,我跟這些冤魂們竟也能有革命情感啊!
「好的,我不會讓大家失望!」為了不辜負眾人的期望,我摩拳擦掌,想走到男孩的背後、等待他要走出隧道口的那一刻。卻在我走近他時,看清楚他憔悴的清秀臉龐,一時半刻,雙腳竟然不能動彈……
我望著他澄澈卻空洞的雙眼,原本平靜如水的心竟起了軒然大波,這到底怎麼回事?
「奇怪……我怎麼……」我發現自己滿臉都是眼淚,卻不知道為誰而流。
「阿妹仔快啊!有幾台汽車來了,快推啊!」在眾人的喊聲中我回了神,慌慌張張地跟著已經轉身要走出隧道的男孩,伸出了雙手,想也不想地用上了所有的力氣──
***
墓園裡,眾人的啜泣聲起起落落。
一名老婦人被她同樣悲傷的丈夫攙扶著,兩人看著逝者的照片痛苦不已。在一旁,還有幾名逝者的親人,以及──那名曾經帶著鹹酥雞去隧道的男孩。
「妳怎麼就這樣離開了呢?在醫院裡昏迷了這麼幾天,我和妳父母都相信妳一定能醒過來,像妳這麼好的人,我真的好捨不得,太不公平了……」男孩看著已逝的女孩照片,泣不成聲。
隧道口──
一名冤魂拍了拍鬍渣大叔的背,「阿北,別難過了,誰知道那妹仔一緊張搞錯方向,叫她用推的她竟然用拉的,差那麼一點就成功了,搞得自己魂飛魄散,不是你的錯啦!」
大叔苦笑,他並不是自責為什麼要主動把機會讓給那個女孩,而是在那個瞬間,他看出了與其說要抓交替,那女孩是刻意要救男孩的,而至於原因,他大概也了然於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