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時間──像是多聲部音樂的漫畫
《JOJO》系列故事中最大的謎團在「時間」上,實際上各部的最後大頭目有好幾位都有控制時間的能力。
我試著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哲學家亨利・柏格森批評了過往世人對於「時間」的思考方法(《時間與自由》)。我們把原本不能被當成數量來分割的時間流逝這件事情,以空間的結構(例如用月曆和鐘錶來量化,將一年分成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分成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分成六十分鐘)來分割、思考。柏格森把不能用空間結構來分割的意識綿延稱做「持續」。他將「直接被賦予在意識中的東西」=現實看作是純粹的時間=綿延。在他而言,原本時間和空間完全就是不同的東西。我們將直接被賦予的純粹綿延,用空間(量化)的東西來切分,就會喪失自由這最根本的經驗。
照這樣的想法,將一切變得可視化=空間化的漫畫這個領域,在他的結構原理上根本不可能畫出作為純粹綿延的時間,簡單來講就是不可能表現出時間=自由這個概念。
但是為什麼荒木要在漫畫的領域中一直不厭其煩、固執地鑽研在時間的問題上呢?
時間恐怕關係到生命本質的秘密。
生命究竟是什麼?教科書中列舉的「生命特性」,是可以自我複製(自我繁殖)、代謝(物質代謝/能量代謝)、具有細胞膜(內與外的區別)等等。即使現今人類可以透過科技的力量製造出所有的東西,但生命(進行自己繁殖的耗散系統)卻還沒有辦法被人工創造出來。就連最簡單的生命也無法創造,這是為什麼呢?那也是個未解的謎題。
地球行星科學教授郡司PEGIO幸夫曾經做過一個特別的定義:「生命就是時間的別稱」(《原生計算與存在論式的觀測》)。早就被月曆或是鐘錶這種空間化的東西來掌握的時間不是用來看做生命的時間。「『時間』絕對無法消除矛盾,它是只有在將矛盾推遲的同時又生成矛盾時才顯現」。
郡司以「內部觀測」一詞,來思考為了用來捕捉生命狀態的觀察方法。
而所謂的外部觀測,是從世界的外部來觀察、記述的觀測立場。相對於此,內部觀測是「觀測者只能採取參與者的立場,必須不斷調整且一直維持內部觀測者=自己和對象之間的牽扯與關連」;「因為觀測者和對象的關係存在於記述對象的內部當中,所以矛盾是無法隱藏的」。總之,內部觀測就是內在與超越,部分與整體「相互揉捻互補在一起」的觀察方式,也是觀察方法(《生命理論》)。
為了要捕捉生命的動態運動(也就是時間),必須要處於現實生成變化的內部當中(自己的肉體和眼睛,作為觀測點的同時,也和現實的各種運動一起被影響驅動著,同時生成變化),同時動態觀察那個生成變化的過程,必須有這種獨特的視力(觀察力)才行。
俄國的評論家、語言學家米哈伊爾・巴赫京曾經評論小說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如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詩學問題》)。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特點在於有許多登場的人物,時而一味地議論,時而發起了奇妙的行動,有著異樣的騷動和混亂的結構。重要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這樣的小說結構(多聲部音樂)和十九世紀末俄羅斯的社會條件──全球資本主義當中,比較晚起步的俄羅斯急速地被捲入其中──有很深刻的關聯。
全球資本主義把全世界散落在各處的國家或共同體,強勢地向「外界」拉開來,讓它們和國際社會的關係產生連結。這個「外界」,是將地球這個行星平等地捲入其中的全球市場。重點是,靠著這個將一切不斷向外拉開的全球資本主義的力量,人類的欲望和預言的潛力也被拉升到全新的舞台。而且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結構,就是將這種資本主義的運作特性頂到了極限。
巴赫京的這個多聲部音樂分析,在思考二十世紀以後的漫畫(特別是有故事的連環圖畫)領域時,也能成為很好的啟發。實際上漫畫或動畫等角色文化,就是在資本主義發達到某個程度,消費社會的成熟度也夠高的國家裡急速發展起來的(大塚英志、大澤信亮《「Japanimation」為什麼會失敗?》)。
巴赫京提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中,登場的人物們變得不是「作者心聲的代言人」,甚至比較像是從作者獨出來的一個其他人格。而且有無數個「和主角具有同等權力的其他意識們的世界」被「合併」排列在小說中。
這是怎麼回事?巴赫京是認真的嗎?活著的人類和小說裡登場的人物(非生命)成為了在「同一個平面」上,具有「同等權力」的存在,被「合併」排列在一起?以常識來思考的話還真是可笑又愚蠢啊。但巴赫京在這裡卻是在思考著很重要的一點。
簡單來想,說到底我們究竟為什麼小說或漫畫裡的角色死掉的話,會感覺到很深的悲傷呢?有時候比活著的人死去還深刻的悲傷。明明那些只是圖案,符號之類的東西而已啊。
這應該是因為「在閱讀漫畫的時候,現實和漫畫世界變得難以區分了」的關係。或是因為人類有感同身受的能力,所以對小說或創作物(符號)寄入情感的關係,所以才會感到悲傷呢?
我覺得應該不只如此。
甚至是剛好相反。
在這個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中,我們雖然是有肉身的人類,但同時也早已經像是半個抽象的「符號」、「角色」那樣的東西──馬克斯經濟學中所謂的「勞動力商品」──生存著不是嗎?
巴赫京寫道:「在這個相互影響的世界(略),觀察者也被當作是參與者。在他小說中的對話外側,不僅沒有提供像是獨腳戲獨白那種為了讓第三者可以概觀世界的堅固骨架,反而在整個構造上,他刻意設計讓那些在對話上的對立到最後都沒有出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詩學問題》)。在活著的人類和作為符號的角色被並列擺放的同時,我們對於漫畫作為一個安全「讀者」的位置會被剝奪,對於世界的觀點也會跟著變革。因為我們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那個用來「概觀世界的第三者的堅固骨架」遭到了破壞。
在高度消費的社會當中,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被捲入和那些角色(符號)或商品並列的地平面。我們被看成角色,被迫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被當成是半個商品化+符號化的「奇妙」存在──人類和符號之間的存在,就像是殭屍一樣的存在。但就是因為這樣,將一切都平等地做視覺化處理的漫畫這個媒體,在肯定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的欲望與消費的同時,也更進一步將我們的觀察和欲望向「未來」推展下去。漫畫讓「人類存在內心絕對無法完結的某個東西」得以活在其中。
於是我們變成了漫畫的「新讀者」。
在此,思考方式便有了回轉。
將我們的生命無可選擇地捲入的這個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都是人類群聚在一起建立起來的一個生態系,就是讓我們生存的自然本身。如果要超越市場經濟或資本主義賦予我們作為勞動力商品的平等,或是要超越戰後民主主義賦予我們作為消費者的平等,要讓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能嚐到高次元的快樂(Ethica)的話──若是對於存在於漫畫的根源的這種「符號」有所尊敬和信仰的話──那麼一切的物體、自然、人類也都像是符號一樣的存在,並且作為符號繼續生產出新的符號。
《JOJO論》ジョジョ論
作者:杉田俊介
譯者:彭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