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庭芝
《學習的理由》是部相當特殊的紀錄片,導演楊逸帆從 2009 年開始,將攝影機對準和他同樣就讀於宜蘭人文國中的同學,記錄他們在考基測、以及考完後回歸體制的身心變化,其中又以面對考試的部份佔比最重。影片的最後三分之一,則是導演決定參與基測,親自面對考試的紀錄。這樣的題材與拍攝角度,在台灣實屬異數。影片將核心主題落在對自我的追尋,去質問「學習的理由是什麼?」但是看完影片後,我比較大的疑惑是:
人文國中所想要達成的「自主學習」,真的存在嗎?
從溫室到戰場
影片一開始,剪輯了學生們在公園騎獨輪車,為自己即將到來的校外教學籌款的畫面。其中一個主要受訪者立安,當時還是國一生,在鏡頭前講話的模樣充滿自信,他的同學們眼神也都閃閃發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正常的孩子應該有的活潑樣貌。接著畫面轉到他們準備基測的時候,很明顯地,笑容變少了,神情也變得陰鬱,談話的内容也充滿越來越多對未來的懷疑和不安。體制對人的戕害,透過這支影片表露無遺。
但另一方面,影片中的學生在談到未來可能性時,答案與體制內學生似乎相差不大,有許多不確定、猜測的成分,並認為理想的狀態是考到好學校跟找到好工作,而這兩者間有因果關係。在影片的開始,導演介紹自己的學校:「是一所沒有考試和排名的學校……目的是讓我們充分探索,尋找自己的方向與價值。」這產生了一個有點趣味的矛盾──儘管學校盡可能提供讓學生探索的環境,但同時學生卻也很清楚知道,外面的世界並不是按照這樣的邏輯運作。
這裡就像是溫室,將學生包裹起來,但他們的心靈卻對即將到來的戰爭毫無準備。從影片中看起來,學生準備基測的方式,跟體制内學校頗多相似,同樣是用大量講義、考卷堆砌技術。學生能不能自主選擇要不要這樣的學習方式和内容,從影片中看不出來。但是假設學校說「可以」,這仍然有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這真的是學生的「自主選擇」,或是受到社會環境限制下的决定?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這算得上是一種自主學習,那麼體制內的學生為了分數去認同了體制內的學習方式,我們也能稱之為「自主學習」嗎?
基測的發生是可預期的,而從影片中看起來,學校在技術上和心理上都沒讓學生對此有足夠的準備,也沒為這些學生提供太多「不考基測」以外的想像。這個狀況似乎符合了很多人對實驗學校的憂慮:學生變成某種教育理念的實驗品,但是這個實驗結果未必能銜接上未來,就像在片末,一位畢業生沛玲談起以前在學校學到的自主、自律都已經不見,「因為你只要分數高,就會覺得什麼事都掌握在自己手裡。」
自主學習 = 找到自我?
實驗教育在近年成為某種流行,百家爭鳴當中似乎也有某些共性存在,例如「自主學習」、「讓孩子成為他自己」、「破除體制與威權的魔咒」……,但是對於要如何達到這樣的目標,以乎又莫衷一是。
給孩子選擇的自由,就可以讓他成為自己嗎?影片中所呈現出來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學生並沒有因為選擇自己想要什麼課程,就找到自己,譬如其中一位受訪者雨萱,在究竟要念演藝類學校或普通的學校當中搖擺不定,也談到並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
「自主學習 = 找到自我」,這樣的連結似乎有點薄弱。即使在有諸多限制的情况下,我們身而為人的一生當中,仍然有許許多多可以自主的成分,但我們並不會認為,這些選擇可以讓我們找到自我。譬如我們可以自主選擇自己的飲食、自主選擇自己的服裝,但我們依舊對「我是誰」這個問題感到迷茫。
當然,擁有這樣的自主權是很重要的,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應該要有的權利,就像孩子應該要有選擇學習什麼和怎麼學習的權利。但是,正是因為這是與生俱來就應該要有的權利,辦學的理念與思考,就不應該只停留在「擁有選擇」。做出選擇是容易的,影片中的學生,可以很明確地做出想要回歸體制、想要考哪一所高中的選擇。但是讓學生理解自己為什麼選擇,這個能力可能相對重要,在影片中卻看不太到。
還給一個人應有的權利,不應該被視為辦學的目標,如同解放奴隸只是為所應為,而非就此天下太平。當我們站在這些擁有權利的孩子面前,要如何拓展他們的視野、深化他們的思考,就變得重要,而不能只停留在「讓他們擁有自主選擇」的想法中。
思想的自由
受訪者雨萱的掙扎,鑲嵌在一個有點古怪的脈絡當中。一開始是段演講的剪輯,講者談到他不忍自己的孩子每天早晚勞碌通勤,想起兒子從很小年紀就開始拉二胡,因此認為兒子適合念藝校,雨萱聽了之後似乎在考慮這樣的可能性。但在稍後剪輯的段落,同學和老師卻否定了這個可能。同學認為雨萱不適合、也不是真心想要念藝校;老師則認為這樣很可惜,她是可以唸書的人,應該要更厚植自己的内涵。
這讓人感到困惑。譬如以講者在影片當中的說法,讓孩子念藝校是基於他從小學二胡,而他希望在中學三年後,孩子可以找到自己、成就自己。但因為從小學二胡就去念藝校,就生命的可能性來講,好像並不是開展,而是縮限,在有限的可能性當中要如何找到自己,演講者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說明。老師的說法更怪了,自主選擇在這樣重大的時刻,讓位給了老師的「認為」,但為什麼念書才能厚植內涵、念藝校就不行?内涵是怎樣的内涵、念書能怎樣厚植內涵?也沒有更清楚的連結。這段話好像也間接地指出,老師自己認為校内的舞蹈課和「念書」相比並沒有足夠内涵,不足以厚植學生,跟片頭那句「獨輪車、戲劇、舞蹈,可以跟語文數學一樣是正課」的精神,似乎是相違背的。
如果大人的想法,仍然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擅長什麼就要做什麼,這似乎與體制內的想法,差異並不是那麼的大。只是也許坑洞多了一些,從國英數自社延伸到舞蹈戲劇獨輪車,但思維仍然是「會唸書就升學,不會念書就去做黑手」的某種變體。而擅長就等於是做出某種選擇嗎?這似乎又未必,影片中兩位原本被周遭的人認為熱愛舞蹈的受訪者,最終都不是從事相關工作。其中一位在被問到畢業後的方向會不會跟舞蹈相關時,甚至立刻堅定地說:「不會!」
如果周圍的大人,對未來的可能性與眼界沒有被打開,仍然是用舊思維來運行新概念,那孩子能看到的,恐怕也只有有限的視野,以及和過去相差無幾的未來世界。
老師的「學習的理由」
影片向學生受訪者、也向觀眾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學習的理由」是什麼?乍看之下直指這些受訪者痛苦迷惘的核心,影片中也可以看到隨著他們一年一年成熟,答案也不斷變動,從年輕自信慢慢老化、迷惘,最終也沒有找到夠好的答案。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暗指,當我們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我們在體制和考試當中所受的痛苦就能終結。
但影片中並沒有試著回頭探問,那些指導他們、引領他們的大人自己,學習的理由是什麼?影片中並沒有太多老師的畫面,但當中有一段人文國中老師對基測的評論,内容頗值得玩味──
基測這件事情,基本上我會給它比較正面的評價。在他們這個年紀,其實真的很難理解,到底讀書對他們的未來有什麼用,那在他理解到之前,好像是不得不然的,要幫他設定一個目標讓他去追求,似乎讓他們有個方向去做,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好事。不然他們真的……就會覺得,到底學數學要幹嘛、學自然要幹嘛,平常又用不到。基測這個東西,讓他非學不可。
老師的意思多多少少透露出,連她自己也不覺得學習這件事情本身有什麼樂趣可言,必須藉由外在環境的壓迫來促成學生學習的動力,這樣的想法跟體制内老師對考試的看法恐怕差不了多少。
無論外在的形式有怎麼樣的變化,然而形塑了學校樣貌的老師,並不真的相信學生能自主學習、不相信他們有可能對知識有所追求,而先入為主地假定他們一定沒有能力知道學習數學、自然是要幹嘛,那整個學校的氛圍,恐怕只徒有體制外的外殼,而保持體制内的精神。
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 35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