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天,看似花樣年華的林奕含留下一本書並消失了,當時我正在移民學校上英文課,在台灣的朋友託人四百里加急帶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給我,她說:這是一本後座力很大的書。讀完之後,把書放到多倫多台灣人社團分享(當時大家四處問哪裡能買到),一個女孩來接書,擔心的問我:「內容很慘嗎?」
很慘嗎?望向自己書架上整排中東或是非洲作家寫的小說,隔天和同桌的同學聊到林奕含的事,說自己因此事徹夜難眠。
她拉著我的手娓娓敘述:在她的家鄉,13歲的女孩被認識的人強暴,這故事誰都可以來上一段,包括她自己,「我的丈夫總是強暴我,妳相信嗎?直到逃來加拿大我才知道那叫做強暴。」同學不到30歲,四個小孩子的媽媽,最大的女兒已經13歲。
在有些地方,女孩一出生就要面對各種形式的性暴力,在有些地方,性暴力是直來直往的,沒有華麗的辭藻可以美化,在有些地方,受害者除了要對抗施暴者,同時還要求生存。在這些地方的暴力是赤裸的,而傷痕如此醒目,受害者唯一的活路是逃跑,倘若僥倖活下來,當她們訴說自己的故事時,人們傾聽時多半不會問為什麼不在第一次發生時就反抗/報案/逃跑?因為人們不相信她們有上述選項。
又或者,台灣另一個不斷縈繞於心的女孩,
「竹東命案」的受害者,那個被一夥人在上學時間從網咖抓到公園還是河邊,強暴並凌虐致死、最後還被焚屍的無名女孩,人們總是自以為可以理解她落到那一步的緣由:例如出身單親家庭、爹不疼娘不愛、成績不好,也不乖乖去學校等等,人們找到她被暴力相待的藉口,安心的讓這個女孩成為一樁社會案件的名字,幾年後就再無人知曉。
於是回頭看生活在台灣、中產階級出身、名校畢業、人生沒有意外的話,會順遂地讓語言班同學或竹東少女無從奢望的房思琪,她的遭遇和世界各地(包括台灣)遭受性暴力侵害和威脅的女人們相比,不算特別。但她們也無處可逃。
她們活在一種社會:老師道貌岸然、人夫必定愛家、醫生的孩子光鮮亮麗、憂鬱症只是文青的無病呻吟、只有合意性交才能解釋性侵受害者的斯德哥爾摩症,而網路上的評價就足以殺死人。她們無處可逃,無處申冤,無所適從,無眷戀人生之理由。
一個學測滿級分考上醫學院的名醫之女,她的人生停在她懂事之前,世界在她得以窺探之前已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用唯美的文學詞藻建構的虛假空間,此後,步步皆輸,直到失去生命。
沒有人天真到房思琪的故事會停止在林奕含自殺那天,只是類似故事只能隱藏在父權社會的各種傳統和壓制之下,似若有無的流傳。
幾年後,人們終於彭帥那僅僅存活20分鐘的控訴裡再次和房思琪相遇。
當彭帥爆炸性的發文出現時,許多男人實事論事:「我當然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但按照中國的網路審查制度,和張高麗的地位,微博怎麼可能讓她發出文章,還停留到大家都可以截圖?應該是政敵精心策劃的。」多麼睿智?彷彿只有男人看才得出中國共產黨官場爭鬥的荒謬。(至於「小三要拚上位」這種評論我連打這幾個字出來都覺得噁心。)
可是對於讀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人來說,
彭帥的文字裡有無法錯認的、在被性侵之後只能以愛來正當化自己受害事實的痕跡。這些情感,絕對不是那些在官媒
寫出「我現在很好、很平安」並忘記消去游標的政黨寫手能編派出來的。彭帥是紮紮實實的權勢性侵下的受害者,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被人利用而寫,她還是房思琪,在權力極度不對等下,除了只好吞下去、美化這段關係藉以支持自己的網球事業,否則她的人生何以為繼?她的人生終究無處可逃(諷刺地是她似乎已經是中國最自由的體育選手了)。
就像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寫下的這段話:
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更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包括大阪直美、Serena Williams等網壇女選手(和男選手)近日紛紛在網路上、賽後記者會開始尋找和支持彭帥的串連,相比
NBA一干男子在莫雷分享支持香港貼文時的閃躲態度,勇氣不知道多了多少。然而回到權勢性侵的本質,這不是在對抗中國政府時性別之間勇氣多少的較量,
人們如何談論甚或定義彭帥事件本身就是一種千年不變的權力結構,這種結構會在這個世紀有所不同嗎?
坦白說,自己一向不習慣用女權主義學術名詞寫文章討論性別平權裡任何問題,對於中國的女權主義運動方式和關注焦點也向來有不願意公開寫出來的個人看法,再說關於彭帥的事情,有這樣那樣的文章已經提及,也沒有什麼好多做補充的了。
然今天無意間誤點了劉寶傑的節目,看到幾個老男性來賓和主持人一搭一唱,誇誇其談:「整個事情背景的後面,其實她是長期有一些特權跟有一些照顧的,她才能有今天的成就,」「以中國官場的價值觀,哪個沒有三五個情人,張高麗品德還算不錯,」「彭帥要真的是一個名份,一個愛情,一個家庭,是倫理劇,一個情愛糾紛,結果現在美國人和老外一搞,變成MeToo,變成一個強姦案,」「彭帥的事件絕對不是那麼單純的男女交情關係」。
一些照顧、情愛糾紛、變成一個強姦案,這些字眼讓我怒火中燒,多年前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碎裂感又湧上心頭,發生在彭帥身上的就是性侵,哪來的變成?哪來的糾紛?哪來的照顧?
而圍繞在彭帥發文的政治陰謀詭計就像圍繞在林奕含周圍的文學之美一樣,說到底都是父權結構下粉飾太平的話術,假如當年林奕含的遭遇,PTT鄉民只能用些「她是因為和原生家庭不好才憂鬱」、「小三越想越不對勁」、「為了一個小三竟然通姦除罪化」這類似是而非之詞來壓制她的受到權勢性侵的事實,如今張高麗和他代表的中共權力網終於讓這些父權輿論找到更正當化的理由「就算彭帥一開始不是心甘情願,這種事情會在這時間點爆出來就是政治鬥爭」去表述他們本質上認定這不是大事。
就像是劉寶傑節目上的來賓,彭帥(或是這個體制內的其他房思琪們)最多就是用來取笑加害者玩火自焚的笑料、可以繪聲繪影邊派出一場中共宮鬥劇碼的過場人物罷了。就算台灣能夠選出女總統,讓同性婚姻合法化,終於通姦除罪化,男性對女性的看法,這個父權社會對權勢性侵受害者的看法,不過也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