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個人 ∕ 國家」、「善意 ∕ 罪惡」、「忠誠 ∕ 背叛」、「理想 ∕ 現實」的對立,可以說充滿道德的矛盾與糾結,深具象徵意義。
(ㄧ)日本文化情境與認同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1954-)6歲時就跟隨父親自日本移民英國,在此就學、成長,雖有Kazuo Ishiguro這個日裔色彩的英文姓名,卻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自第三部作品
《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年)起,避免了移民慣常會浮現的認同意識或國族指認,跳脫非此即彼的邏輯,聚焦於普遍性的意旨,已完全泯除亞洲移民作家的氣味,若掩去作者姓名,讀者絕對會認為作者就是英國人。
唯較早的作品《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年),涉及日本文化情境與認同,小說背景為二戰及前後,其敘寫雖採取輕描淡寫,乃至於隱晦的方式,未直接嚴厲批判戰爭之惡,卻依然可以看出石黑一雄對於戰爭、國家與人民的反省與批判。
(二)戰爭前後之別
《浮世畫家》是石黑一雄繼處女作《群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1982年)之後的長篇小說,依時序1948年10月、1949年4月、1949年11月、1950年6月,共4章,以退休畫家小野益治第一人稱敘述,小說現實時間為二戰後,插敘戰爭期間與戰前的回憶,包括畫家與親人、老師、學生之間的感情糾葛。
住在大房子的名畫家小野益治,其妻美智子於戰爭結束前的大轟炸裏不幸喪生,長子建次從軍,在滿州布雷區陣亡。戰後,退休的小野與次女典子同住,而長女節子已婚,育有一子。之前,典子相親失敗,臨時遭到家世普通的三宅家撤婚,內心備受打擊;如今,典子與齊藤家的婚事正在進行,節子暗示父親,上次相親未成乃因小野於戰爭時期有「不光彩」的紀錄,現為避免重蹈覆轍,最好先「小心提防」,以免親家調查時,有人說他壞話。小野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逼不得已重訪故人,希望以前的師友、同事或門生能夠為他說些好話。其中,以前的同事松田智眾表示一定幫忙,但關鍵人物是小野當年最得意的門生黑田。
黑田是小野門生之中公認的代言人,他推崇小野的成就,以受教於小野益治而感到自豪。後來小野主張反映現實,與堅持藝術至上的森山老師決裂,變成服務愛國主義的畫家,步上政治宣傳之路,獲得各式獎項與榮譽;門生黑田的繪畫思想則與小野產生歧異,不願配合愛國政策。小野為了黑田好,乃向有關單位提出建議,派人去告誡他。結果黑田的浮世畫作被指為敗壞善良風俗,慘遭搜索銷毀,更以賣國賊的罪名逮捕下獄、刑求受傷。直到戰後才被釋放,入獄幾年的境遇,反而成為最有利的資歷,很順利就謀得教職。小野突然登門拜訪那天,黑田剛好不在,幫忙看家的學生圓地了解內情,忍不住大罵小野無恥。事後,黑田也不認為昔日師生再見面有何意義,這確實讓小野悶悶不樂。
不過,時代終究不一樣了,為了次女典子的婚事,小野於相親餐會上,如長女節子所建議,直接向齊藤家承認過去的錯誤,說:「有些人會說,正是我這類人物要為我們國家所受的災難負起全責。以我來說,我坦白承認自己犯了很多錯。我承認我所做的事到頭來很多都對國家有害,我產生的影響成為世風的一部分,此風氣造成人民不為人知的苦難。這點我承認。」其實,齊藤家對小野於戰爭時期的「愛國表現」並不在意,典子婚事未受影響,不但順利結了婚,而且婚後幸福,也懷了孕。無論如何,相親過程中,小野藉機表明立場,自認作法正確,恰如其分。
後來,小野回到戰時杯酒言歡的舊址,發現該地區已重建完成,看到在附近出入的年輕人樂觀進取,充滿希望,覺得儘管國家過去犯了什麼錯,如今似乎重獲成功的機會,讓他真心感到喜悅,預祝這些年輕人往後一切順利。
(三)衝突與反省
二戰對日本來說,是極其痛苦的歷史記憶。尤其廣島、長崎的原子彈世紀大轟炸,留下空前恐怖的戰爭陰影,成為日本人永遠的、揮之不去的夢魘。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乃是許多文學作品的創作主題,石黑一雄《浮世畫家》亦然,但所採取的寫作策略則是透過小人物的私歷史來呈現。
《浮世畫家》的主要人物都身受戰爭之害,如敘事者小野,其妻和長子都死於戰爭;次女因戰爭而延誤終身大事;名畫師森山由於戰爭而落魄失意;得意門生黑田未支持軍事主義國策,乃遭逮捕下獄。然石黑一雄是從不一樣的角度來反省戰爭。
小說主人翁小野,背負歷史罪名。戰爭時期,小野不想再當浮世畫家,轉而投身救國大業,畫下許多逢迎輿論的愛國主義畫作,許多年輕人因而受到蠱惑,勇敢慷慨赴義。後來黑田的學生圓地,為被指是「賣國賊」的黑田在戰爭期間之遭到迫害,質疑小野,「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賣國賊是誰。這些人很多仍逍遙法外」。再如小野的女婿守一,為參加太多同袍的追思儀式,感到非常憤怒,覺得這些生命皆為愚蠢理念而死,「平白浪費」了生命;小野卻認為,在戰場喪生的兒子建次是「慷慨赴義」。女婿守一告訴岳父:「勇敢的年輕人為愚蠢理念慷慨赴義,罪魁禍首仍躲在你我之間。不敢露出真面目,不敢承擔該負的責任。」小野心虛,聽了並未當面駁斥守一的看法。
此外,小野的同事松田智眾,為當年的宣傳活動起草宣言,忙於「矯國革俗」,渴望達成崇高目標,雖然過去曾引以自豪的事,現在反而受到譴責,他仍認為,當時不管做什麼,皆懷抱最佳信念,這點讓他感到安慰,沒必要過度苛責自己,他告訴小野:「至少我們做事心存善念,並全力以赴。只是說到頭來,發現自己只是平凡人,平凡到毫無洞察一切的特殊能力。活在那種時代,我們的不幸就是身為平凡人。」松田智眾不管現在的人怎麼說,仍希望其一生的努力能夠獲得平反。
至於小野,不怕承認過去所犯下的錯誤,但他認為,當時是出於善意,打心底認為是為同胞做好事。無論如何,出於一片善意而犯下的過錯,不需要感到羞愧,倒是無法或不願意承認錯誤,無疑才是最為可恥。對於為了獲得教職的昔日門生新太郎之逃避戰爭,以及沒有勇氣坦然面對過去所做的事,不以為然。
此外,作曲家南口致力於他心目中的好事,讓很多人行軍時或上戰場前都會唱他作的歌曲,戰爭結束後一切都變了,南口想到所有因戰爭而死的人,覺得或許他所作的歌曲是一種錯誤,於是選擇自殺謝罪。小野則認為,國家打仗時,理當盡力支持,沒什麼好丟臉的。有勇氣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即可,實在沒必要以死謝罪。
《浮世畫家》裡,起草愛國活動宣言的松田智眾堅持,忠於國家的所作所為沒有不對,並未深自反省;名畫家小野則堅信自己曾做對的事,相信自己所從事的艱難工作以及所克服的滿腔疑惑,一切都很值得,認為自己總算完成一件真正有意義的大事;只是當年分不清理想與現實。如今小野認錯了,同時欣見國家之轉變,樂觀看待未來。這種「個人 ∕ 國家」、「善意 ∕ 罪惡」、「忠誠 ∕ 背叛」、「理想 ∕ 現實」的對立,可以說充滿道德的矛盾與糾結,深具象徵意義。
(四)歷史、記憶與遺忘
石黑一雄《浮世畫家》採第一人稱敘述,現實與記憶交錯而不失真,透過碎片拼組,慢慢廓清謎團,結尾採開放性,未給予最後答案。雖然敘事呈現對立性,但終能超越立場衝突的雙方,避免尖銳的衝撞,如此又讓人深思不已。
由《浮世畫家》觀之,二次大戰對人類命運和價值觀所造成的衝擊和轉變,深刻影響了石黑一雄,顯示他對自由、民主、博愛、和平等普世價值被挑戰的省思和憂慮,歷史、記憶與遺忘,成為其文學世界的一貫主題,不斷地挖掘、追索意義結構,有著對於戰爭的省思與批判,態度則是溫和、寬容、悲憫,關注歷史之身不由己的殘酷,但又能夠豁達以對,並以現實與心理時間交錯的詩意手法,提升文學的藝術價值,足以讓讀者細細咀嚼回味。
──原刊2021年11月號《明道文藝》第4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