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時代革命》的觀影經驗我終將銘記,黑暗的影廳中時而傳來啜泣聲,時而傳來深呼吸和嘆息聲,最末的〈願榮光歸香港〉依稀聽見人群齊唱,跑role card時喊起「光復香港」,隨之應和的「時代革命」,以及幾句「香港人加油」⋯⋯ 私以為,這些是超越電影作為影像藝術,使「欣賞者」共鳴共情的感動,而是一種「人」對「人」的感召,一種觀影「人」與片中片外香港「人」此刻共體時艱、參與苦難的連結,那刻便明白,口號不只是口號,紀錄片不只是螢幕上的影像,「時代革命」不是憑空暴力,因為有了如是片刻的人群參與,似於儀式性的彼此感召,於此偌大的黑盒子內,「自由」便漂蕩人群中,格外珍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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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給香港人 ⟣
香港人作品
A Film by Hongkongers
《時代革命》的偉大不僅在於它對時代和其中人的紀實,它更在記敘時代與歷史的「全景」(panorama)下,讓我們看見「人」的情感和精神之「近景」(proximity)。我們看見抗爭與革命背後的無助;旗幟揮舞下斷垣殘瓦的香港;堅定的追尋包裹的毀滅性自殺意志;衝擊破壞下的個體犧牲;國族家園意識下「人」原原本本對自由的渴望;以及大時代、大事件下,只屬於香港人最脆弱也堅韌的故事,所以是「香港人作品」,「香港」不是重點,「革命」本身也不是,重點仍是人,是「香港人」(Hongkongers)。
不論紀錄片記錄的是時代還是土地、家園,最終都必須回歸到其中的「人」身上,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人道、人本主義精神之展現。如一名青年舉著救援牌子在被封住的地鐵入口請求警察讓他進去救人,那一刻他把身段放地好低,沒有抗爭者的倔氣,沒有革命者的強悍,他卸下武裝,脫去剛硬,只有哀求;如理大圍城之戰時,外頭的家長、中學老師、社工、和其他的抗爭者,一心只想突破重圍,進去救出受困的手足;如一名穿著珍珠高跟涼鞋的孕婦,看到有人被毆打時,直覺反應是衝上去介入幫忙⋯⋯這些時刻我們看到超越抗爭與革命意識本身,一種人對人的惻隱與關懷,是在晦暗時刻依然顯明的人性光輝。
「香港人作品」一行字,除昭示紀錄片核心的人,也把社會中人群的差異消弭,如同電影中稱號Nobody的抗爭者說的 “Nobody is everyone.” ,周冠威的鏡頭下大多受訪者是打上馬賽克的,觀影時聽著不甚熟悉的粵語發音,許多時刻真的分不出誰是誰,若沒特別注意字卡上的稱號、年齡、和職業,幾乎忘了他們的身分差異,只知道他們口中的香港與自由,是一樣的。這些抗爭者來自不同背景,由陌生人組成「手足」,我們在片中看見沒有血緣關係的「爸媽」給予抗爭者熱騰騰的飯菜以及溫暖燈火的家室,他們不分你我,相互扶持。
正如同《少年》電影末那一隻隻手,周冠威鏡頭下的香港人的個體性(individualism)是被包裹在集體性和全體性(collectivism)之中的,這場運動中沒有一個突出的「英雄」,也沒有必然的領導人,願意走出來抗爭的人不是為了成為義士留名,他們只願成為純粹的「香港人」。他們都是 “nobody”,卻構成了 “everybody”,導演的鏡頭依然在「全景」(panorama)和「近景」(proximity)中縮放,傘下的人聲音清晰,不失其自我和個體性,但當鏡頭推移,電影中幾處俯拍的畫面一把把傘變得模糊,遠覽便構成一個平面,這是個個體與集體不衝突,個體構築成集體的廣袤平面,無盡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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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錄片即是生命經歷 ⟣
電影中有許多真實來自直播的畫面,或是手持鏡頭,拍攝者奔走於混亂中,畫面搖晃甚至在尖叫聲中模糊成一片黑,此時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慘叫、毆打聲,那是全然的恐懼與暈眩。這些畫面在在提醒我們,鏡頭即是人的眼睛,運鏡即是抗爭者奔走的路,紀錄片即是他們的生命經歷,畫面的一片黑亦即是他們生活的晦暗不明。
如果我們時常強調紀錄的客觀性與中立性,這些拍攝者強烈存在的畫面便提醒了我們,從電影螢幕上的平面畫面,延伸出的「體感」立體空間,有著從純欣賞、抽離的客觀觀賞,走入共情理解、「參與」的重要價值。畫面的慌亂、緊張、與恐懼,能穿透螢幕地逸散影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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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放之水,流往自由 ⟣
這是其中抗爭者所說的,他們的運動理念。「敵進我散」、「敵退我聚」,如流水流動於空間中,閘門開啟時傾瀉,閘門關閉時便向他處流,強調了流動性和柔軟性。水亦是不可切割的集體,是可以在任何縫隙與窄管流動,並覆蓋每一處的物質,正如老子言「柔弱勝剛強」,抗爭者的柔弱並非全然的和理非,也非卸下武裝的柔,而是柔韌性與撓性(flexibility)。
他們是比警方強力水柱更堅實不止的奔騰,他們是無定形定狀的自由流體,他們是有力的群體,在四方流動漫溢,同時也是「覆水難收」,沒有回頭路,沒有庇護的寧靜水潭可以回歸,必須以己之力開拓未來的路。每一個香港人都是一個水分子,此刻的香港便是海綿,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沒有人可以將自己「擰出」,所以 “Be water”,成為奔放的水,願朝自由流去,找到嶄新的水潭,能夠不再動盪,平靜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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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亂時代中的世代掙扎 ⟣
當你看見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被暴警撞倒,淚流滿面無力地說出:「我沒能力守護孩子了」,你何以不感到悲傷、心力交瘁?
如果《少年》拍出了一代青年無畏抗爭的倔氣與剛毅,那麼《時代革命》中的陳伯伯,則為我們補足了老一代抗爭者的心聲,他們或許沒有少年們對自由民主的強烈訴求,卻仍願走上街頭,只為守護孩子、守護家園。或許不是每個老年人或是長輩都如陳伯伯,毅然絕食,加入抗爭行動,但理大圍城之戰,孩子與學生受困時,我們看見了母親痛哭跪地,乞求警察讓自己進去救孩子,氣憤揚言若孩子受到一絲傷害,自己也不願活下去。
上一代的抗爭有的來自對不公義的反抗,有的則來自最沈痛的愛,充滿矛盾與掙扎。許多抗爭者說出來後再也沒回過家,說只要上街都必須對父母說謊,我想這並非世代對立或冷漠,而是為人父母最害怕的就是子女受到傷害,但眼看著殘垣斷瓦的家園,又怎麼能撒手不理,他們該如何是好?《時代革命》拍出了每一個世代在混亂中自處的不同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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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毀滅性悲劇與運動的雙向性 ⟣
另一幕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電影中社工提到,這場運動懾人之處在於,從來沒有一場運動引發一種以死明志的自殺潮,從那件黃色雨衣開始,許多靈魂也如雨水般落下,這究竟是死得輕如鴻毛還是能重擊社會?本片沒有合理化這個現象,也不避諱展現其不同面向,社工亦說,那陣子的自殺潮使得香港陷入一片絕望,此時走出去運動的人,正好給了亡靈和瀰漫的死亡氛圍一種慰藉。若以《少年》中自殺少女YY一句台詞詮釋——「希望我這份對自由的決心,可以影響你對運動的看法」,我想此處《時代革命》呈現的則是兩種選擇雙向的彼此影響,悲劇性的決絕鼓舞,以及平撫傷痛,給予安慰的回應行動,兩相成為此革命不可抹滅的歷史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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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年進程,現世與未來 ⟣
導演以編年史的進程深入這場革命,讓我們看見其性質與方式的轉變,和抗爭者態度的前後變化,他讓我們看見從「和理非」與「勇武」對立至兩者合流,從政治性地佔領立法會至文明文化之地的中大與理大都成火海,黑煙竄升,從訴求至革命,從小團體至全民運動,從混亂至嚴密組織,他讓我們看見這場運動的核心價值以及其發生之必然。
導演的鏡頭下拍香港,更拍香港人,我們看見革命的生命力,手足的情義,催淚彈與橡皮子彈直接侵膚的肉體疼痛,眼見信仰瓦解的心理崩潰,殘破下閃耀的希望和理想。正如火海中旗幟仍然飛揚,現實黑白而連儂牆依然色彩斑斕,晦暗籠罩的城市依然點起 “FREE HK” 的明亮燈火,這些抗爭者在現世絕望下,努力向未來延伸出希望。
我們何其幸運在飄盪自由的土地上看見《時代革命》,我將一直記得這樣獨特而動人的觀影經驗,在黑暗中暢通自己的感官,憤怒亦溫柔地體會電影,悲傷卻帶希望地走出影廳。電影中說 “Hongkonger” 已是字典上的一個詞彙,多麽希望有一天他們能在必然迎來的流離後,重新找回家園,把書頁上的詞活成現實,成為自由的 “Hongkonger”。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