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完這本書,個人很贊同詩人宋尚緯對《人慈》的評論。有關人類的善惡,大概到人類消失之前都會是個永恆的命題。這本書的特異之處,是標記了人類的正面特質與事蹟。其實想想也對,如果世上真存在那麼多邪惡之人,我們住的房子會不時坍塌;出門可能跌進好幾坑大窟窿;走在路上經常被搶劫或遭到隨機殺人犯刺殺。除了少數戰亂或動亂中國家之外,大部分的人類社會沒有形成這麼可怕的局面。不論是自然界的演化機制,或是人類社會的人際關係,都自然而然讓質地較為異常、缺乏同理心的人--例如心理病態、人格障礙等類群佔很少的比例。因為如果這樣的人多到一定程度,社會無法容納,人類整體就會自動滅亡了,不會存留到現在。這本書的優點,就是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心理學等眾多學門長久以來過度關注在這些異常人事物的視角,拉回多數善良(或不那麼邪惡)的人身上。不過這也表示,少數異常的人所製造的惡,就不是本書可以完善解釋的了。
此書很大膽且有理有據地駁斥了一系列證明人性本惡的社會心理實驗、報導與理論,例如電擊實驗、路西法效應的監獄實驗、旁觀者效應,乃至鼎鼎大名的賈德.戴蒙對復活節島原住民自取滅亡的立論等。例如電擊實驗與監獄實驗,實際上是實驗的學者故意操弄下的結果,有嚴重的倫理問題(不過也有人認為他們的實驗雖有倫理問題但不至影響結果)。賈德.戴蒙則是在復活節島的歷史與人口社會推斷下有所偏誤,將重點放到原住民的自我破壞上,而非外來者入侵的結果(但我覺得這段推論仍有爭辯空間)。我比較有印象的是旁觀者效應,這樁命案的確有見死不救的旁觀者,但他們各自有不為的理由,反而伸出援手的旁觀者,在媒體的刻意掩蓋下,完全被忽略掉了。死者實際上是在出手救援的鄰居懷中斷氣的,家屬聽說到此段情節後表示這帶給他們很大的安慰。諷刺的是,兇手最後竟是因為雞婆的旁觀者才落網的,但也依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
這本書的立論基礎在於教育心理學考到焦爛的「比馬龍效應」,作者藉由一則寓言故事來闡述他的概念。很久以前,一名老人對他的孫子說:「我心中有一場爭鬥,那是兩匹狼的惡鬥。一匹是惡狼──憤怒、貪婪、嫉妒、傲慢又膽小。另一匹是善狼──平和、慈愛、謙遜、慷慨、誠實且值得信賴。這兩匹狼也在你心中爭鬥,也在每個人心中爭鬥。」一會兒之後,男孩問:「哪一匹狼會贏?」老人露出微笑:「你餵養的那匹。」
這讓我想到讀研究所的經驗,在學和實習期間常被問到:「你的諮商學派是什麼?」我始終講不清楚,只好取巧的表示是「折衷學派」,因為沒有找到一個學派可以完整體現我的人性觀。相信性惡的學者,就會去為了那匹惡狼找出治牠的處方,例如精神分析、行為學派。相信性善的治療師,就會去為善狼找出發揮牠的方法,例如薩提爾模式、現實治療等。如果真要說最近的,可能是榮格了,因為它提到明闇相依相存的概念,但我讀的不多,也不敢輕易下定論。
此書會被強力挑戰的部分,在於人如果真那麼善良,為何會犯下兩次世界大戰、納粹、文化大革命、赤柬、種族滅絕等重大罪行?本書給的解釋是,人類進入農業社會之後,出現了國族、父權宗教、武裝軍事與其附帶的一系列「文明」,雖可支撐一大群人生活,卻是以剝削下層階級與女性為代價的。以及人類親近同族的同理心(就是儒家說的「親親之殺(ㄕㄞˋ),尊尊之等」,我覺得這概念用同理心解釋有點微妙)造成區分你我的差異,資源的爭奪加重排斥異己的力道。加上人類中的異常分子可以輕易透過各種手段取得權力,在權力的推波助瀾下,為首者發動戰爭、屠戮等不義之行,在下位者因為集體效應的壓制,閉著眼睛跟著跳下去,慘劇就這樣發生了(這讓我想到近幾次的投票,使人憂心啊)。然而奧妙的是,他這部分的立論我記得跟賈德.戴蒙在《第三種猩猩》和《槍砲、病菌與鋼鐵》陳述的反而很相近,能夠互相呼應。
另一個有趣的是「遊戲人」這個章節,提到「內在動機」這件事,又可以跟《慢療》這本書對照。內在動機才是人行為的根基,過多外在的獎懲反而會損害它。身處教育工作現場,很能體會本章所說,行政當局與大學學者為了刷存在感,無所不用其極的扼殺大家的工作樂趣,實在心有戚戚焉。另外,我確實驚訝地發現孩子們的自由遊戲空間(不管是物理上或心理上)可能比監獄囚犯還要少,難怪大眾喜歡抱怨新世代的青少年無感消極、沒有熱情。一開始就揠苗助長、時時填鴨的結果,要他們怎麼長出沒有的東西呢?
總而言之,此書非常值得推薦。然而我還是不很認同作者太過樂觀的結論,因為「被騙上當」也是需要本錢的,在歐洲與在中國,上當付出的代價可能有天壤之別。此外年過三十以後,我也漸漸不支持過於激進的改革,很多好事,慢慢來比較快。我非常肯定宋尚緯的說法:「相信大多數人的善意,但不要賭別人的善良。」我們平日生活確實不須草木皆兵,但防人之心還是要的,我們怎麼知道下一秒碰到是怎麼樣的人?即便異常之人可能只佔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但遇到就是遇到了,輕則損失外在財物,重則丟掉小命,沒有下次機會可以賭了。本書對我的啟發是,我們有時可以摘下「邪惡」的有色眼鏡平靜地看待別人,人有為善的可能,但不要挑戰他人的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