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女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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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是在崩潰大哭的情況下打電話報警的

三四名警察出現在大樓的大廳,氣勢很嚇人,路過的住戶忍不住側目又不敢停留,好奇但怕淌了渾水。

「小姐,妳要多給我們一點資訊才能幫妳啊。」警察略不耐煩。

她接到馮的道別電話,應該說她已經連續兩個月每天都接到馮的道別電話。她真的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情況下認識馮,是某次聚會中朋友的朋友?還是聽同一場講座的某一個陌生人?總之她只記得,馮跟她要了電話號碼,禮貌不具侵略地。

「小姐,妳跟他沒有共同的朋友嗎?」

「沒有。」

「他的任何資訊呢?家住哪?在哪工作?讀過的學校?妳跟他的關係?」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除了他的手機號碼,但現在已經關機了。

「唉,這樣也沒辦法了,妳有想講什麼的話再說吧。」警察不悅地離開,大廳恢復安寧。

馮跟她要了手機號碼的隔天,馮在傍晚時傳訊問她能不能去接她下班。她已經關電腦,正在收拾東西準備要離開,看到訊息她不禁笑出來,她工作的地方距離她家走路只要三分鐘。

她回訊說好,然後她重新打開電腦,等他來。開機畫面還沒到那個藍天綠地時,馮傳訊說他到了。

走出辦公室大門,馮等在那,神清氣爽地,禮貌不具侵略性地。

馮陪她走那三分鐘路程回家,輕輕牽她的手,沒有邀她吃晚餐,也沒有一起上樓,她進門,馮轉身走三分鐘路程回去騎車,走了。

日復一日。下午五點三十分到五點三十三分。

假日的時候,馮會傳訊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博物館,他們去了各種博物館,在每一間博物館從第一個展間逛到最後一個展間,然後送她回家,沒有邀她吃晚餐,也沒有一起上樓,她進門,馮轉身騎車,走了。

週復一週。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

偶爾,馮會問她要不要來他家一起看棒球,馮騎車騎了半個城市來接她,在馮的小房間裡,只有一個小床墊、一個小茶几上面放了電腦螢幕。在房間裡,兩人並肩坐著,她感受到偶爾微微肩頭的碰觸,就這樣坐著。第七局,馮支持的球隊領先提前結束比賽,馮心滿意足的關掉螢幕,躺下,睡著,禮貌不具侵略地。她有點不知所措,跟馮並肩躺著,感受馮沉睡後規律的氣息。天亮,她輕碰馮的肩膀,請馮載她回去上班,馮輕巧的起身,騎了半個城市載她回去,然後走了。

偶爾,馮會問她要不要去看夜景。馮騎車載著她亂繞,馮總穿著一個潮牌的襯衫,在衣角有一個小小的logo的繡標,她總是輕輕握著那個繡標,就像跳格子不能踩到線一樣,繞一整夜,有時遇到警察攔檢,警察會要求她出示證件問她有沒有滿十八歲,馮總是笑這件事,但禮貌不具侵略地。

偶爾,馮會問她要不要去書店。當時他們住的城市有一家24小時開著的書店,馮每次都停留在Jason Freeny的玩具解剖年鑑前,反覆翻閱。她覺得,馮很像那些年鑑圖片的其中一個,一半是禮貌不具侵略地,另一半是骷髏,準備反撲地。

最後一次,馮在離開前,輕吻了她的額頭,唯一一次。

後來有好一陣子,馮沒有出現。她鼓起勇氣,簡訊打了又刪、刪了再打,反反覆覆,折騰一晚上,終於發送出去。

「最近還好嗎?」晚上十點。

「嗯。」晚上十二點。

隔天,她接到馮的電話,馮在哭。

「我好痛苦。」

「我去陪你好嗎?」

「我回我的家鄉了。」

「那,我陪你聊天好嗎?」

「我好痛苦。」

她並不擅長聊天,而且她發現,她想不起過去跟馮相處的時候聊過什麼。馮哭著重複說著他很痛苦,她也只能重複說著我在這裡陪你。馮每天都打,同一個時間,十二點到凌晨兩點。

這一天她在晚上七點接到馮的電話。

「謝謝妳這段時間陪我,我要走了,跟妳最後道別。」

「你要去哪?」

「我太痛苦了,我要永遠離開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

「我太痛苦了,我要永遠離開了。」

「等一……」電話被掛斷了。

她想起這一切,她大哭。她委屈、她生氣、她不知所措。慌亂中報了警,卻發現她根本不認識馮。警察離開後,她覺得好累,她想起Jason Freeny的那些一半正常一半骷髏的娃娃,她發現馮出現以後,她的日子也被馮分割成正常與荒唐的片段。

馮消失以後,她開始準備一個她很想爭取的工作,那是一個在另一個遙遠的城市、靠近海邊的城市的工作。

那時他們的島上發生了嚴重的風災,她在電視新聞看到不停播送在迎風面的山區,因為風雨侵襲導致土石流,聯外交通全部中斷,它們成了島上的孤島。

她順利得到那個工作了。在她差不多打包好,準備搬家離開的前兩天,她收到馮的訊息。馮給她他的社群網站帳號,她登入去看,馮發布了一篇文章。

文章內容是他去了風災的山區當志工,每天幫忙清淤泥、搬東西、安撫村落的孩子。馮附上了很多照片,她看出那些照片是用底片拍的。

她送給他的底片機。

她有一陣子沉迷在底片機中,陸續從網路上收藏幾部二手的古董相機,不貴重,但她喜歡。後來在每週一次與馮的博物館散步後,她把其中一部相機送給馮,馮收下,沒多問,禮貌不具侵略地。

那些透過相機觀景窗截斷的畫面,同一片山脈上,一部分是窮山惡水的驚恐,另一部分是浩瀚壯闊的絕美。

她想起Jason Freeny的那些一半正常一半骷髏的娃娃。

馮在文章中說經過那次災區志工的日子後,他已經康復了,感謝這段日子陪過他的人。她看到那串感謝名單,都是女生的名字,她也看到她的名字,不在第一個,也不在最壓軸,就在用目測數不出來的順序上。

她關掉電腦,想起要去把手機門號停掉,臨櫃時,櫃檯人員提醒她要記得備份手機資訊。備份時,看到馮的號碼,她想起她的順序,然後她把馮的號碼刪除。

搬家之後,一切都安頓好之後,她登入社群網站,馮的帳號已經消失了。

「我們都總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個,但往往不是。」她忽然想起那些遙遠的美麗高山,想再看,親眼看看。

她在堆積如山的急件中

刻意忽略了電腦螢幕。螢幕後面,尤大哥坐在一張面對她的椅子上,跟她聊天。她如願的得到這個她想要的工作,想要的原因是因為辦公室靠近海邊,是一個靠海且依山的小鎮。辦公室的建築是一間樸實老舊的木造平房,有長長的半戶外的走廊,她從窗戶就能看到遠遠的海岸線,隱約斷斷續續的白色浪花一波波沖上來,像關掉聲音的電視畫面,視線可以延伸到海跟天的連接處。

尤大哥是附近小商店的老闆,每週會送貨到辦公室。第一次跟尤大哥的對話,是在辦公室外的門廊下。

「妳有煙嗎?」她眼前的陌生人笑著問她。

「煙!?」她打量眼前的陌生人,像剛剛好的黑胡椒灑在玉米濃湯上,剛剛好的瀟灑在有點年紀的他身上,不帥但吸引著她。

其他同事經過,笑著介紹。

四下無人時,她從背包裡拿出一包煙跟他分享。

「妳果然有煙啊。」尤大哥露出勝利的笑容。

「我們的秘密,好嗎?」她也笑了。

自此之後,尤大哥常常順道去她辦公室。那間老舊的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因為冷氣壞了,經費不足,上層宣布無法維修。其他同事們都擠到有冷氣的辦公室,穿著大外套開著16度的冷氣,她不喜歡這樣,自己一間開著窗吹著自然風倒也自在。她不懂尤大哥為什麼喜歡來待著,有時幾分鐘,有時幾小時,坐在面對她、靠著窗的椅子上。

她喜歡尤大哥來,她說服自己是因為跟尤大哥聊天時可以順便看窗外美麗的海,藍的她暈頭轉向。縱使有時尤大哥出現的不是時機,她被堆積如山的急件資料攻陷時,她還是會忽略那些勢如破竹的進攻包圍,假裝一派悠哉的藏好背包裡的便當,跟尤大哥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頓午餐,再回去向急件跪地求饒。

尤大哥喜歡上山下海,在假日時他不是去海邊游泳釣魚,就是去山林裡健行。這一帶的海很平靜,山也低矮,跟尤大哥對她的態度一樣,冷靜溫暖。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什麼都不做,就可以輕鬆浮在海上,她鼓起勇氣,一次比一次往外游更遠,直到離岸邊好遠好遠,她的腳也離可以踩踏的底好遠好遠,海水很清晰透明,她可以看見底下有半透明的小魚,一叢一叢的聚集,然後被浪潮沖散,然後再聚集。

淺灘的海底有滿滿的海膽,尤大哥每次都無聲地沉下去,然後再起來就撿了雙手幾乎捧不住的海膽。夕陽慢慢消失在金色的海與天連接處,他們在沙灘上打開那些帶刺的海膽,稀稀淡淡的肉流出來,不太好吃,腥臭的味道,星星慢慢出來,他們各自回家。

有一次尤大哥提議去爬山,那是一座休眠火山,在幾十年前曾經爆發過,把山腳下的村子覆上了厚厚的火山灰和火山岩。登山口的告示牌紀錄了過去火山爆發的驚天動地,她注視著窄窄的、佈滿林蔭植被的山道,很難想像與過去判若兩人的火山。

她細細地感受山的味道,過去她也常跟朋友相約去山道健行,有時是晨間、有時是傍晚,每座山都有它們自己的味道。火山,硫磺的味道;矮山,腐木的味道;面陽山,枯葉的味道;背陽山,蕨類濕土的味道。

與尤大哥走在林間,一前一後,陣陣微風穿梭在山道上,如果火山是一個生命體,那此刻確實適合舒服地悠眠。他們靜靜地走著,彷彿怕打擾到火山一樣,用最輕巧的腳步一路往上。尤大哥走得不快,讓她可以盡情地觀察沿路的花草鳥獸,在前面海拔較低的路徑上,充滿著幾何交錯的蕨類植物,熱帶闊葉林的大鳴大放,她覺得自己很像愛麗絲被縮小了放進森林裡。途中,他們停在切過山腰的小溪旁休息,她躺在溪旁的大石頭上,感受涼爽的風,把汗水帶走。

繼續上路後,闊葉林漸漸式微,腳下也從鋪滿落葉、充滿柔軟彈性的泥土路徑轉變為沙質地形,這是岩漿流過所開出的溝道,離開植被的覆蓋,路徑被炎熱的陽光照著,她心裡有點懊悔來這一趟,就在心中的不情願逐漸升高時,狀況開始好轉了,因為隨著海拔升高,氣溫逐漸下降,她又開始有心情觀察路旁的花草地貌。這裡的地質是鬆散的黑色火山土,在路徑兩旁長滿靈秀小巧的植物,有些色彩斑斕、有些則呈現半透明的斑紋,她驚呼這些她從未見過的美麗物種,伴隨陣陣飄來的霧氣,彷彿置身夢境的奇幻氛圍。

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她又開始覺得懊悔厭煩,怎麼總無止境。忽然眼前視野開闊起來,先是一片湧動的雲海,然後散開,整座山以及遠處的海就出現了,美的不可思議。他們隨意挑選一個略平的位置坐下休息吃午餐,山頂的風很強勁,他們草草吃過午餐就準備下山了。正當要起身時,她踩在鬆散的沙土上重心不穩,整個人往下滑了一段,這時尤大哥一個箭步衝上前,撈起她背在身上的相機。

然後她繼續滑了一小段才停下來。

「我以為你是要救我……」

「相機很貴重啊哈哈哈哈哈」

下山時她走得特快,氣噗噗。

回程的車上,傍晚的太陽斜曬進車窗,她因為爬山的疲累而有種微醺的感覺。路上有一群小羊在遊晃,不知道是誰家的羊還沒趕回家,車子跟在後面慢慢前進著,她心裡希望,小羊啊,你們走慢一點吧。

雨季來的時候,假日閒的發慌,她找各種藉口跑去尤大哥家。尤大哥有兩隻大狗,一白一黑,白的叫早安,黑的叫晚安。叫早安時兩隻一起來,叫晚安時兩隻都不來。

「早安晚安都好油好臭根本就是海狗。」

「我都有幫牠們洗澡好不好!」

「你知道狗要一週洗一次澡嗎?」

「那妳就每個禮拜來幫牠們洗啊」

好啊。當然好。太好了。

早安晚安有時會玩過頭,撲到她身上。

「欸不行!我都不行了你們在幹嘛!」他喝斥著。

為什麼不行呢?

她甚至不止假日去,平常下班後也會跑去,他們坐在玄關一起吃晚餐。雨季的雨很神奇的會在傍晚自動停止,像下班了一樣。晚風吹過屋頂的積水,滴滴答答的落在門廊,從玄關可以看見長長的沙灘和平靜的海岸線,月亮會照得大海閃閃發亮,那是個有海龜上岸產卵的沙灘,他們不止一次在夜晚的海灘上來回走著,希望遇上任何一隻海龜。

一隻都沒遇過,她希望永遠不要遇到,這樣就可以一再的在沙灘來回走著。

尤大哥有一次得意洋洋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撈海膽,尤大哥不管問什麼總是好的儘管這裡的海膽不太好吃。

「這次不是要吃。」

尤大哥撈了一大桶海膽起來,教她把海膽清洗後泡進漂白水裡。隔天,海膽的棘脫落了,整顆海膽變成白色的,原先棘的地方變成淺淺的圓形痕跡,呈現淡淡的紫色,像草間彌生的南瓜,白紫色的版本。

「好美!」

「先放在這裡晾乾,乾了以後妳可以帶回去當擺設、花瓶或燭台。」尤大哥把海膽一顆顆排在玄關的門廊上。

然後尤大哥欲言又止。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沒有別人知道的事。」

「那我也告訴你一件沒有別人知道的事!」她故作輕鬆來掩飾她的期待。

「我是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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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管每次叫我去幫她買便當時都交代我紫菜湯不要加鹽但我一直懶得照做,直到好幾個月後有一次我主管邊吃邊問我,“妳今天是不是忘記叫老闆不要放鹽,我吃出來今天有放鹽喔。” “噢我有講可能老闆太忙忘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妳好壞。」

「嗯。」

「謝謝妳接受我是gay,我好怕妳會排斥。」

隔天,她來拿晾乾的海膽。她跟尤大哥面面相覷,海膽碎了滿地,一顆不剩。兇手,早安晚安。

她注意到手機有五通未接來電

已經很久沒人會打給她了。

那個海邊的工作,在某個早晨她被主管告知,計畫即將結束,這裡不再留她,請她在十天內處理好工作交接,還有搬離職務宿舍。在那十天中,變動的衝擊和交接的壓力讓她幾乎天天發燒,每天過得迷迷糊糊,她甚至忘了跟尤大哥道別,離開那天她匆匆還了宿舍鑰匙,拖著行李及時趕到車站,在關門的前一秒跳上車,她覺得筋疲力盡,尤大哥什麼的,以後應該還可以再聯絡吧,然後她就沉沉睡著了。

她從小父母便離異了,在她有記憶以來,父母在她面前幾乎不是吵架就是冷戰,離婚後她分別跟父母各住過一段時間,在那些日子裡,她總是被迫聽著他們說著對方的不是,或是與哪些親戚朋友斤斤計較著錢與利益的事情,所以她一考上大學便離開家,決心不再回去。這次從海邊離開回到城市裡,她暫時借住在朋友家,然後只花了一週便找到租屋處,安頓好自己,再好好思考接下來的路。

她想起小時候她對廚房的事情很有興趣,特別是做甜點,那時的社會氛圍還不太流行吃甜點,電視上剛出現教做甜點的節目,那是她最愛最嚮往的,不過她的父母都對她這個興趣嗤之以鼻,這是她父母難得有共識的時候。就這樣壓抑了這麼多年,她此刻看著她空蕩蕩的房間,忽然覺得,為什麼不呢?

於是她去買了一台烤箱和小型攪拌機,開始摸索著。先是研究各種甜點的類型與作法,再摸索著怎麼把甜點賣出去,漸漸地她找到一個行得通的模式,可以養活她自己。

只是日子有好就有壞

偶爾她會遇到故意找碴的奧客,偶爾會遇到沒有道德信譽的廠商,偶爾,她最不想遇到的,是她父母會打電話來,可能是要錢,可能是咆哮出氣。後來她開始不接電話,工作就用網路溝通,她對電話產生一種全然的恐懼。所以當她那天注意到有五通未接來電時,她忐忑不安,連續打了五通表示有重要的事情,她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但又不敢故意忽略,在心中糾結時同一個號碼又來電了,她深呼吸,心想若數到五對方還沒掛斷就接,數到五時又想再數一次吧,還是沒掛,她硬著頭皮接起來。

「嘿!怎麼不接電話呀,是不是以為我是詐騙集團啊!」

熟悉的聲音,尤大哥。

「我是要跟妳說我上個月剛結婚啦,然後忙東忙西的,抽不出時間找妳,妳也很難找耶,幹嘛都不接電話……」

掛了電話後,她只覺得一陣暈眩,跟心痛。已經想不起電話中的對話,她只聽進去一句話,尤大哥結婚了,她想起不久前剛通過同性婚姻的法案,她大概在電話中有故作鎮定的恭喜尤大哥吧。她默默的感覺到委屈,好像身體裡有一個氣球,慢慢地變大,越來越巨大,大到她覺得呼吸困難,她開始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然後她放聲大哭,她不懂,為什麼父母要把她生下來,為什麼當年沒有從窗台跳下去,為什麼安要背叛她,為什麼馮要接近她而又消失,為什麼尤大哥要闖進她的生命而又不給她結果,還有好多,像是為什麼她這麼努力工作還是總有客人不滿意。她用力的哭,哭到她覺得還不夠,她必須把身體裡的氣球充滿到爆炸,她模糊的看到工作桌上有把刀,她抓起來便往手腕上用力一刀一刀劃。刀子不利所以傷口不深,但很痛,看見血慢慢滲出來,一滴一滴的滲出來,她覺得身體的氣球開始消氣了,每多劃一刀,她就覺得舒服一些。

她迷上這個疼痛,每次一不順心,她就用各種可以割傷自己的東西劃手,血流出來,心情就舒緩了一大半。然而,她開始不覺得餓、睡不著覺,每天仍是工作著,雖然不想吃東西並不困擾,但睡不著卻很不舒服,她希望能夠深深入睡,最好一覺不醒,於是她去看醫生,告訴醫生自己有睡眠問題,請醫生幫她開助眠的藥物。醫生瞄到她袖口露出隱隱約約的疤痕,詢問她是否能夠把袖子整個捲起來。

醫生嘆了口氣,告訴她這種情況下,只能開給她一週份的藥,一週一週慢慢來。離開診間前,醫生忽然說,試著下次改成彈橡皮筋,也很痛,但至少不會流血。

過了一週,又一週,又一週,每週固定回診一次。醫生總溫柔的問候她,看看她的手腕,她總是淺淺輕輕的微笑回答,跟她手腕上的疤痕一樣,慢慢變得淺淺淡淡的。醫生開始給她一個月份的藥物,她問醫生吃到什麼時候會好呢?醫生溫柔笑著,「不會好,但妳可以跟它共存,讓自己好好跟它共存著吧,它是妳生命意義的另一面。」

服用藥物的夜晚,她沉沉睡去了,睡夢中,她在一個濃霧瀰漫的湖邊,深黑色的湖水,把月光也吸進去,她就靜靜地待在湖邊,每次有股力量讓她想往湖裡走去時,她便醒了,她躺在床上,想睡回去,看看湖裡究竟有什麼。睡不著了,便開始工作,忙著忙著一天便過去了,她想,這就是和平共存嗎?

她接到的訂單越來越多,租屋處逐漸無法負荷,於是她在租屋處附近的小巷裡租了一間小工作室,可以方便進貨,也可以讓客人直接來取貨。她每週開放一個小時讓客人來工作室取貨,其它時間就用宅配的方式出貨,這樣讓她一人工作取得平衡。

小威是她這一區的宅配司機

起初她覺得小威很嚴肅,不苟言笑的在固定的時間出現,搬貨上車,離開。

有一次,她真的趕不及,她向小威道歉,並問小威站所幾點下班,她會在那之前送過去。小威一愣,「呃,妳就盡快吧,可以等妳,不要太晚。」

她騎車載著貨,一心想著要快點,卻不熟悉去宅配站所的路,在轉彎處撞上一輛卡車,她機車倒了,卡車倒是沒怎樣,卡車司機把她扶到旁邊問她要不要去醫院,她拒絕了,因為不是卡車司機的肇責,卡車司機也懶得追究,離開了。這時她才發現她的機車無法發動,眼看只有一個路口的距離,她把機車留在原地,抱起包裹就往宅配站所跑。

大約距離100公尺,她看見小威站在站所門口等著,遠遠便向她招手,她跑過去,喘吁吁的「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了。」

小威接過她手上的包裹放上籠車後,一臉擔心的看著她。問到,「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她才感覺到全身好痛,原來她身上有許多處擦傷流血,她告訴小威剛才發生的事。

「那妳現在怎麼辦?」

「先把機車牽去修,再搭計程車回家。」

小威看著她,好像一隻無助的幼犬,惹他莫名揪心的迷亂。

「妳吃飯了嗎?」

她搖頭。

「那不行,我載妳去修車,再去吃飯,再回家。」小威被他自己說出口的話嚇了一跳,他罪惡自己的唐突,也罪惡自己,有老婆小孩。

「那……謝謝你,你真是幫了我大忙。」她直直的看著他。

小威隱瞞了自己有老婆小孩的事,除了這點罪惡感外,小威覺得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愉悅,他整夜都在想著她,這次的互動,他才發現,她的臉有一種稚嫩的美,她的眼神有一種讓他反覆揪心的無辜和孤單,還有她的身形有一種讓他想擁抱的衝動。

小威反覆在心裡回想著,他既罪惡又渴望,他想著自己普通,甚至是不佳的外型條件,從小就胖胖的,幸好身高算高,平凡的學歷,退伍後找到這份單調的工作就一直做到現在,薪水不低不高。再想著自己的老婆,因為父母很傳統,急著抱孫,他父母在他一退伍就找了朋友的女兒來相親。說是相親,基本上就是在討論結婚細節,他並沒有抗拒,因為他從小到大根本就沒什麼異性緣,省去找女朋友的困擾,完成父母心願,平凡的過日子,就是他這28年來的人生。

他老婆不美不醜、不胖不瘦、不兇不溫柔,他們剛結婚時做愛,很快有了孩子後,就不再做愛了,他對老婆沒有慾望,他老婆在有了孩子以後更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他們每天的對話很少,大概都是關於孩子的。

隔天,小威一直在期待去收件時見到她,時間終於到了,她出現在眼前,甜甜的笑。

「妳,妳,今天還好嗎…」小威被甜的語無倫次。

「你昨天真的幫了我大忙。」說完她輕輕的給小威一個擁抱。

小威淪陷了,那個擁抱,她其實不過是上前一步雙手拍了拍小威的肩膀,小威傻傻的愣在那裡。

「我今天及時做完了,交給你囉。」好甜好甜的感覺,他很想甩自己幾巴掌,鎮定下來,匆匆把貨上車離開。

她其實自己清楚,從學生時期就有很多人跟她說過她有種無辜感,會激起男生的保護慾,也會激起女生的敵意。

夜裡,她又夢見那片濃霧的湖景,看不見底,卻也反射不出任何圖案。

小威原以為他一輩子就會這樣過完,每天早上七點上班,晚上七點回家,週末放假就回他家或陪老婆回娘家,長輩玩孩子,老婆做家事,他滑手機。直到遇到她,在心裡種下那顆罪惡慾望的種子,每天幫她收件時的短暫互動讓種子以他無法掌握的速度發芽,他甚至在有一次看見她穿著短褲時,差點壓抑不了自己的慾望和忌妒。

「妳今天有進很多貨是不是?」

「嗯,你觀察很入微」她甜笑。

小威生氣,他氣那些供應商一定都是男的,他氣那些男人一定都對她也有慾望。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說要加她的社群,方便聯絡,她答應了。但小威自己忘了,在網路上某個他早已遺忘的角落,放著他和老婆孩子的照片。

她卻看到了。

那年中秋節,小威第一次跟老婆撒了謊,他說因為年節貨量變大必須加班,他老婆豪不懷疑地帶著孩子回娘家過節了。

小威帶著晚餐到她工作室,她正忙著,見到小威,她放下手邊的工作,甜笑著對小威說「這次你又幫了我大忙了。」他們吃完晚餐,她繼續趕工,小威在旁邊等到睡著了。

小威感覺有人捧著他的臉,醒過來,看見她蹲在他面前,很靠近。

「這位小朋友辛苦了可以下班囉,要不要陪我回去,我好累噢。」

小威睡眼惺忪,看著她的臉,她的眼,小威忽然想起他大學時參加登山社去過的高山湖泊,煙暈朦朧的清晨,微微閃著波光,那是他曾經覺得最美的畫面。

她牽著小威的手走回家,小威想起登山社的時光,社員們喜歡趁嚮導休息時偷溜去偏離步道的地方探險,那是學生專有的叛逆,每次都提心吊膽的去探險,但每次都心滿意足的安全回來點名。小威安慰自己,現在也是如此。

到了她家,是新式的大樓,密碼電子鎖的門,一進屋內,意外的空間小卻感覺寬敞,高樓層的視野極佳,看得見整個城市的燈火在遠遠的腳下閃爍,小威覺得舒服自在,彷彿回到登山社時的時光。

「你要好好的記住我門的密碼喔,這樣如果我忘了,你還可以幫我一個大忙。」她甜笑,讓他坐著,然後轉身去洗澡。

他坐著,在一張舒服的椅子上,環顧四周,發現她的家具和物品極少但都很有質感,他想到自己那個老舊公寓的家,是他老婆挑的,說是學區好,租金貴一點也沒關係,為了孩子鋪滿了又醜又臭的彩色巧拼和各種塑膠玩具,家裡處處塞滿了廉價置物櫃,放了一堆用不到的東西。他又發現她沒有電視,然後馬上想到他老婆只要在家就開著電視播著他笑不出來的綜藝節目。他越想越多,就對他老婆越不滿,曾經他想延續大學登山的習慣,帶他老婆小孩也去感受山上的世界,但他老婆總是興趣缺缺,認為放假帶孩子回婆家、娘家,才是合理的義務。

她出來了,穿著寬大柔軟的襯衫睡衣和小短褲,一個冷不防的跨坐在小威身上。他們接吻,小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慾望如此強烈,他甚至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電影裡的那些激情,他現在全然感受到了,他順著她的脖子吻下去,脫去她的上衣感受她的柔軟香氣。忽然他看見她手腕內側一道道淺淺的痕跡。

她發現他的目光,對他說「我的人生很危險。」

他有一瞬間遲疑,他在她的眼裡看見他曾經的恐懼,那是他第一次去高山湖泊的夜裡,他跟其他社員們出來看星星,夜裡的湖深邃寧靜,帶著他未知的恐懼。

但他越恐懼,慾望就越強烈,他在她身上感到從未有過的歡愉,一次又一次,像失去理智般猛烈的發洩,她配合著,直到小威筋疲力盡,她在小威懷裡睡著了。

小威想起在高山湖泊旁露營

清晨醒來與社員們恣意地往湖裡便溺。無論多少日子,承載了多少登山客的便溺,湖泊從來沒有拒絕的權利,此刻他覺得記憶中的高山湖泊,美的好脆弱,就像他懷中沉睡著的她,五官美麗卻哀傷,他緊緊的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輕說著「如果有一天妳不要我了,我會很傷心的。」

她醒來,在小威的懷裡,她告訴小威自己做了夢,長久以來那個黑夜湖泊的夢境。小威又驚又喜,告訴她自己曾是登山社員,他有時也會懷念從前去登山,在高山湖泊旁露營的事。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撒謊,小威食髓知味。他對她的需求越來越大,佔有慾也越來越大,她也總是一直在那裡,美麗而無聲的溫柔承受。小威越是佔領她,心裡卻越空虛而不安,他覺得一定還有某一個深處的她是小威未知的。他要,她便給,她給的越多,小威越覺得不夠。小威開始趁她沉睡時查她的手機,小威很意外,她的手機沒有上鎖,手機內容完全沒有任何曖昧的秘密,小威更進一步走火入魔的,在工作時進到她家翻箱倒櫃,也一無所獲。小威的確牢牢記住她家大門的密碼鎖,在某個平常的日子,他老婆為了些柴米油鹽的事唸了他,也罵了孩子,他覺得家裡的一切俗惱讓他難以忍受,隨口說了要去公司加班就出門了。

小威進了她家,發現空無一人,小威覺得憤怒、忌妒又無助,他在空空的屋子裡翻來翻去,翻到她的證件,發現她竟然大自己十歲,他又更忌妒了,他止不住的想像在他們差距的那十年,她的一切是屬於誰,或許在他還在懵懂無知的幼時,她已經在跟誰做愛了。他忌妒的快要發瘋,等了一夜,她沒回來,他只好去上班。他整天都無心送貨,等著傍晚幫她收件的時間,到她工作室時,他看到她正在跟另一家宅配公司的司機聊天,司機是女的,他見到她們聊得很親密,她勾著對方的手,對方摟著她的腰,她把一個小包裹交給她,甜笑著送她離開。小威又怕自己難堪,又壓不住強烈的忌妒,氣急敗壞的抓緊了她,還沒開口眼淚先掉下來。

「客人指定要用那家宅配公司,我之前自己買很多網購都是她送來,所以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她平靜的說著。

「妳昨天為什麼沒回家?」小威哭著問。

「我在工作室加班呀,訂單太多了,幸好做完了,接下來可以休息兩天。」她甜笑。

他又跟著她回家,一進門他便急迫的佔領她,用力的在她身上每個明顯和隱密處都留下吻痕,然後粗魯的進入她的身體,發洩了一遍又一遍。他越做越生氣,他可以感覺她並非像他一樣沒了理智,但她卻也不反抗。

他想起大學參加登山社去高山露營時,因為社員都是男生,年少輕狂的大學男生,在高山湖泊旁紮營,故意便溺在湖裡,甚至對著湖水打手槍,輕蔑嬉鬧,也把煮飯的餘渣直接往湖裡倒,受盡折騰的湖水在他們散去後,依然美麗平靜,夜裡湖面上總是罩著薄霧,當時的他坐在湖邊,看著微微的波光在月光的照映下淺淺淡淡的閃著,他忽然一陣愧疚,他懊悔對湖泊做出那些猖狂的行為,他想知道湖裡有什麼,他在湖邊坐到日出,坐到天大明,坐到太陽把他的後頸曬傷,湖水仍是一面深邃美麗的絲絨,沒有回應他。

「妳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都喜歡。」

「我是問妳交過男友還是女友?」

「都交過。」

「妳跟男生女生都做愛?」

「都做。」

「為什麼?」

「我喜歡對方喜歡我,對方喜歡我我就喜歡對方。」

「我不能沒有妳,沒有妳我感覺什麼都不是。」

「我喜歡有你,但沒有你,我還是我。」

小威忽然發現,他這些日子以來不斷地佔領她的身體,挖掘她的秘密,但她卻從來不問,她的溫柔承受,她的不佔領不好奇,讓小威感到空虛與絕望。

脫離路徑的小威終究被點到名。一天在工作室非開放取貨的日子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禮貌的對女人說今天沒有開放取貨喔,女人面無表情的要求有事要進去。

「您是小威的太太吧。」她微笑。

「聽說妳的甜點很好吃,我平常忙工作忙孩子沒空預定,妳現在有東西可以賣我嗎?」女人帶著敵意說著。

「您如果不介意,也有時間待一會兒的話,我現作給您。」她仍微笑。

她自己很清楚那股空氣中的敵意

從她學生時期就常發生,同學、學姐、學妹對她的敵意,甚至有傳言她是個妖女,掌握著男人們卻又置身事外,她一直覺得這個傳言很可笑,不去理會辯駁,卻反而讓這個標籤越貼越牢。

她慢慢地製作甜點,放任空氣中的緊張瀰漫。

「小威不會,不會辭職,也不能辭職,我,我不會,也不能跟小威離婚,我們會一直過著平凡的日子,一直,一直到孩子長大,然後孩子成家後,會,會再帶著孫子回來,來看我們,我們就,就是,會這樣過一輩子,妳不屑,也不能擁有的平凡的人生。」女人忍不住緊張而生氣的情緒,結結巴巴說了一堆,到最後哭了出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停下手邊的事,冷答。

「妳要不要臉!妳要不要臉!妳下賤!」女人咆哮。

「我們一個平凡的家庭,我嫁一個這麼平凡的老公,就是只想平凡安穩的過一輩子,妳這種條件的女人,為什麼偏要來惹我老公,破壞我的家庭。」女人歇斯底里的吼。

「我沒用過妳老公的錢,妳們也沒有性生活不是嗎?」她冷答。

「夠了!」女人哭吼。

「我只是喜歡妳老公喜歡我,我只是喜歡妳老公用力的跟我做愛。」她微笑冷答。

「妳給我閉嘴!」女人尖叫,接著瘋狂似的打了她好幾巴掌。

「妳給我滾,唯一的辦法就是妳滾,滾離開這裡,我老公要在這裡繼續工作,我孩子要在這學區讀書,就只有妳滾,我的家就會恢復正常,我給妳一個禮拜,妳沒有滾的話,我就用剛才的對話錄音去告妳妨害家庭,我會鬧到妳身敗名裂不能在這裡生存。」女人哭喊著,因為激動過度,把工作室裡的東西亂摔亂砸,然後甩門離去。

她關上燈,關上手機,坐著,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凌亂。隔一會兒,她起身去醫院,拿藥。

「距離上次拿藥還不到一個月,健保規定要滿一個月才能拿喔。」醫生說。

「我臨時要出差一陣子,去國外沒辦法看醫生,沒睡好的話很難工作……」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袖子捲起來我看看。」醫生說。

平滑的手腕,幾乎看不到疤痕了。

「好吧,就讓你破例一次,下不為例,不然我們護理師申請健保給付時會被為難。」醫生邊說邊開了處方。

她覺得自己也幾乎要被自己騙過去了,帶著勝利的心情離開診間,這時隔壁診間有一名護理師衝出來,邊追邊喊「小姐,小姐,妳的健保卡忘了拿……」

她上前去對那位護理師說「那是我朋友,我們一起來的,交給我吧!」護理師連忙道謝然後又去忙了。

她看著手上陌生人的健保卡,領了藥,回家簡單收了行李,背包似乎還有空間,她決定回工作室把她的小烤箱跟攪拌器一起帶著,然後她想著她常做的夢。

高山湖泊,為什麼不呢?她搭上夜車,離開了,車子穩定的開著,她打開車窗拿出手機,想拍張照為這個城市留下最後的紀念,不小心手滑了,手機掉出窗外。

反正我也不想要了。

經過這一整天,她覺得累,在車上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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