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兒

作者：瑋珉

　　那是一個平凡的週四早晨，天空因為下著雨有點昏暗，艾兒昏昏沉沉地從被窩裡爬起，她沒有起身準備上班，反而繼續坐在床上，思考著今天到底要不要提起勇氣做那件事。

　　偶而艾兒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有時在早晨，有時在凌晨，有時在尷尬到不行的朋友聚會，有時在家人矯情奢侈的生日派對，還有一次是當凱文喘著氣在她身體裡達到高潮時，她都有過想死的念頭。

　　艾兒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特別悲觀的人，也自認為是個做甚麼都還算滿順利的人。這一生沒遇過甚麼特別大的苦難，對比世界上其它正在打內戰的國家，自己身處的地方屬於特別和平的：社會福利健全、同志婚姻合法、女性薪資和男性差不多。前陣子看到新聞，敘利亞已被侵占，好多家庭因此顛沛流離，有些父母甚至得販賣自己三個月大的女嬰給人當新娘才能過活，記得新聞裡有提到:那已是那家人賣掉的第四個女兒了。反觀自己，家裡雖然不是金字塔頂端的豪門，但爸媽從年輕時就一起努力創業，擁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婚姻幸福美滿，的確是給了自己一個還算不錯的童年。雖然媽媽有點重男輕女，從小就比較疼愛哥哥，但是哥哥對自己也算不錯，所有好吃好玩的自己也從來都沒有少拿過。

　　艾兒嘆了一口氣，想想自己起碼不用像報導裡那些被賣掉的女孩，在月經剛來潮的時候就得幫強暴自己的主人生孩子。不知道幫強姦犯生孩子是甚麼感覺。我會愛那個孩子嗎？孩子一出生我會不會就想掐死他？還是我會選擇好好撫養他，畢竟多一個人陪著自己受苦感覺比較不孤單﹒﹒﹒但我應該還是會選擇甚麼都不做吧。

　　什麼都不做，畢竟做甚麼都沒甚麼意義。都是一成不變的，什麼都是苦。

　　艾兒轉了轉因枕頭買太高而睡醒有點痠痛的脖子，這時手機設定的鬧鐘響起，艾兒才從自己腦中編織的小故事裡醒來。

　　「所以今天到底要不要就死一死算了呢？艾兒嘀嘀咕咕的一邊在被子裡找尋找自己的手機。

「叮拎拎﹒﹒﹒叮拎拎﹒﹒﹒啪答。」

　　東摸西摸終於在床下的拖鞋旁找到了手機，艾兒輕輕地把螢幕上的鬧鐘按掉，接著就順手把手機丟回了原來的位子，無視那些未讀的訊息和未接來電。艾兒暗自嘲笑身邊那些手機重度成癮患者，那些一醒來就要立刻打開手機信箱或社群媒體的人，那些假裝自己無趣的人生還是有那麼一些意義的人，就像那些明明就要死了還不拔呼吸器的人一樣可悲。艾兒深深地瞧不起那些人。

　　「如果我哪天病危了，我一定直接申請安樂死，免得浪費醫生的時間和醫療資源。」艾兒扁扁嘴，又回到了她腦中的聲音，既然人免不了一死，我不是更應該自己決定自己的死期嗎？那何不就今天呢？

　　艾兒可以感受到自己腦中那喜歡讓一切都變得無趣的老朋友，今天特別勤奮，像個小黑洞吞食著她。

　　艾兒今天特別想去死不是因為想到轉角的連鎖咖啡店又貴又難喝，不過家裡附近除了那選擇，也只剩咖啡稀得像水又用組合肉的老牌早餐店；也不是因為想到每天上班通勤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讓她頭暈想吐的擁擠車廂；更不是因為她那還沒完成卻今天就要準備給老闆的報告。

　　無能為力的疲憊感，是今天又加深了的，對任何事都感到無能為力的疲憊感。我們出生，我們死亡。時間一天一天過，現在擁有的美貌最後只會成為滿臉皺紋的乾皮，青春年華剎那即逝，家人朋友一個個死去，無法行走，無法進食，身邊所擁有的一切最後也只會成為一堆無法分解的垃圾。而我現在所擁有的身體，就只是泥土，僅此而已。我的人生就是如此的一成不變，無限循環，甚麼都不會變，甚麼都是如此的無趣，我在一個巨大的監牢裡，而一成不變的無限循環是我的手銬。

　　「舅舅當時也是這樣嗎？」艾兒想到了自己的小舅舅，曾經年輕有為，更是打敗癌症的生命鬥士，卻在某天被發現使用了他最愛的那條犛牛絨混紡卡其色圍巾在浴室裡結束了生命，沒有人明白小舅舅為何如此，尤其是是第一個發現他的表哥，大家都認為如此勇敢成功對抗癌症的人，怎麼可能會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小舅舅的自殺還一度被警方認為是他殺，後來則因證據不足而不了了之。

　　沒有人明白的自殺，沒有人懂的行為藝術。

　　沒有人懂，但是艾兒懂。

　　舅舅只是怕再度得到癌症，所以才選擇先離開，就這麼簡單。

　　那對生命無能為力的疲憊，那令人厭惡卻無法離開的循環，那說不上太好卻也說不上太壞的頻率，雖然這就是人生，但艾兒羨慕舅舅，羨慕他的勇氣，羨慕他的決定。

　　艾兒曾不止一次嘗試過自殺，在各種場景、各種狀況，尋覓著機會。那晚左手拿著刀片坐在放滿水的浴缸遲遲沒有行動的自己，或是前兩天站在公寓頂樓圍牆上想跳下去的自己，還有此刻剛剛站起看著手上那條自己最愛的有機棉白色圍巾的自己。

　　「為什麼我動不了？我還在留戀著甚麼嗎？」艾兒喃喃自語。

　　這時，手機傳出了收到簡訊的震動。艾兒瞄了一眼，是公司坐在她隔壁戴著眼鏡下午常常請她喝珍珠奶茶的銓佑傳來的。

　　「打了幾通電話給妳都連絡不到，所以傳個簡訊跟妳說：今天不用上班了！老闆捲款跑路了拉！連我們的薪水也沒了！我跟娟姊和其他幾個同事要組受害者聯盟，現在正要去公司，也已經聯絡記者媒體了，看能拿到甚麼就拿甚麼。妳如果要一起來就打給我唷！」

　　艾兒一時之間傻住了。看著手裡的手機，時間彷彿過了好久。艾兒手裡的圍巾掉落，她撥了電話給銓佑。

　　「喂？銓佑嗎？你們在哪裡，我去找你們。恩，我現在就可以出門了。」

　　艾兒掛了電話，把拖鞋踢飛，急急忙忙的抓了沙發上的牛仔褲套上，拉上拉鍊，準備出門。

　　那被打破的無限循環，好像喚起了艾兒內心那許久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