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血脈的第一個家長會被綁在樹上,最後一個子孫會被螞蟻吃掉。
伴隨這句總結,故事迅速走入了尾聲。不算那幾乎沒有戲份的嬰兒奧雷里亞諾,與阿瑪蘭塔·烏蘇拉配對的就算是最後一位奧雷里亞諾了。
姑且就這麼叫著吧。
最後一位奧雷里亞諾完成了此家族孤僻那一半血脈研讀羊皮紙捲的任務,在最後解開謎題之時也是馬康多的末日,這座城鎮與這受詛咒的名字徹底成為海市蜃樓消失無蹤,連同香蕉公司屠殺史與32場戰爭奇蹟。
結局的地方馬奎斯使用了一貫擅長的充滿動感的長段落,讀起來暢快淋漓,陪奧雷里亞諾走到了最後一刻。
他全神貫注,沒感覺第二道風吹來,那氣旋的威力將門窗連根拔走,掀起東邊門廊的屋頂,剷開了水泥地面。這一刻,奧雷里亞諾發現阿瑪蘭塔·烏蘇拉不是他的姊姊,而是他的阿姨,而法蘭西斯·德瑞克爵士攻打里奧阿查城,只不過是讓他們在恍若迷宮般複雜的血緣關係裡糾纏不清,直到生下帶著傳說中的動物特徵的後代,來阻斷他們的血脈。這一刻,《聖經》中的狂暴颶風吹起,把馬康多變成塵埃和殘磚碎瓦的可怕漩渦,奧雷里亞諾決定不浪費時間閱讀他已滾瓜爛熟的事件,跳過十一頁,開始解讀他目前正面對的一刻,他一邊解讀一邊經歷,一邊解開羊皮紙捲的最後幾頁,一邊預測自己的未來,彷彿照著一面會講話的鏡子。這時他又跳了幾頁想趕快看到預言,提前知道他的死期和死法。然而,在讀到最後一句詩之前,他已經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走得出這個房間,因為那句詩預告,在奧雷里亞諾·巴比隆尼亞完全解開羊皮紙捲之後,風將會摧毀這座鏡子之城(或者說這座海市蜃樓),將它從人類的記憶中抹去,所有羊皮紙捲上寫的一切從一開始到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一次,因為遭到詛咒的百年孤寂的家族在世界上不會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最後一位奧雷里亞諾兼具了這個家族男性兩種不同的特徵,狂歡與孤僻,似乎一切在最後又融匯在一起。作為梅妹的私生子,從小被費蘭妲囚禁,卻因天生的個性樂得其中,對文字的狂熱遠大於花花世界。在費蘭妲死後,他與剛回家的最後一位荷西·阿爾卡迪歐逐漸發展出友情。荷西·阿爾卡迪歐在國外時放蕩不羈,與母親費蘭妲互相欺騙,從對方身上汲取可憐的幻想。諷刺的是,母親在他身上種下的教宗之夢,在孩子王的遊戲中實現了。後來,荷西·阿爾卡迪歐無意間發現了烏蘇拉那筆巨大的意外之財,最終引來殺身之禍。
承接這條線,奧雷里亞諾逐漸接觸到書店裡的書蟲,與他們發展出新的友誼。他第一次對花花世界感到著迷,與友人談天說地,敘說被遺忘的歷史,分擔寂寞,也不再沈迷於羊皮紙捲的解讀。在眾多後代當中,最後一位奧雷里亞諾意外地在友情上開花結果,身邊人不知不覺都被他的博學與孤獨所吸引。或許只有荷西·阿爾卡迪歐·波恩地亞與普登修之間的情誼能比了。
他與阿瑪蘭塔·烏蘇拉之間的亂倫攻防戰寫得也足夠讓人臉紅心跳,阿瑪蘭塔·烏蘇拉將天性裡勤勞機靈的面向全用在性的創意上,無論是床上地板上,還是全身塗滿糖漿互相舔食,他們幾乎花了所有的力氣做愛。雖然繼承了烏蘇拉之名,卻不是從房子的外在上維持家的完整,而是用無止盡的慾望支撐家的靈魂。
阿瑪蘭塔·烏蘇拉臨死前樂天的嘲弄,也讓人想起第一代烏蘇拉那種永不服輸的精神。
從許許多多的跡象可以看出故事即將走向尾聲,頹敗的起點應是那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雨,至此波恩地亞家族再也沒有子嗣(除了那出生後不久就死去的嬰兒),老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鎮民出走,房屋崩塌,土耳其人街只剩下等死的人,坐在台階上望著遠方。
在後面短短不到百頁的範疇,馬奎斯塞給最後一位奧雷里亞諾太多的東西了,很多事物似乎是塞在他手裡後又匆匆奪去,這角色雖然故事很多,相比卻不夠豐滿。
大學始,至今讀了3遍《百年孤寂》,每次讀都有不同的感受。過往震攝於書中迷幻的場景,圍繞汽修工人的漫天蝴蝶,魚在潮濕的空氣中游泳,上校對死亡精準的預感,一代又一代人的亂倫⋯⋯這一切亂來的寫法都讓大學時的我既迷惑又興奮,似乎打開了某種契機。後來我逐漸注意到語言節奏的變化,《百年孤寂》中的節奏時快時慢,許多充滿動感的長段落讓人喘不過氣。重複的人物命運與名字讓讀者有一種暈眩感,彷彿他們都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經歷不同的事,卻奏著相似的悲歌。
這次讀來卻對香蕉園罷工事件充滿了同情,那是在中國發生過,如今成了無人訴說的歷史。許多人就算提起,也充滿了不實的謊言與理解。我覺得這是比計程車司機更能引起共鳴的後中國參照,因為他講述的是現在的故事,講述的是遺忘與孤獨。
奧雷里亞諾上校對政治的失望與憤怒,也是過往讀的時候所忽略的。當年對政治理解太淺,不理解妥協到不復當初的悲哀,也不理解權力的腐化。
孤獨則是另一個讓我著迷的題目。我越來越覺得奧雷里亞諾上校重複做金魚,和阿瑪蘭塔重複縫製自己的壽衣這兩個行為,與藝術有某種隱密的相通關係。孤獨、專注、不被理解,那似乎是一種對死亡的反抗,帶有一點決絕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