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大眾,不管是每個章節抽取欲討論問題,或是描述方式,都很平易近人。但整體讀下來,就是少了一點力度。如地鐵在減速入站,帶給乘客的風壓仍有點引力,好像要被什麼拉過去,若憑靠一己之力,卻又是可以校正回歸原處的。到了後來,劇情發展逐漸走向讓人發笑的局勢,不禁好奇,一開始就擅自將這本書放置較嚴肅視角看待,是不是一種誤判?打從一開始,《地鐵站》或許就只是想透過都市民眾的共感記憶,藉由「地鐵」這種與生活密不可分的大眾運輸元素,以富有劇情性的小說體裁將一般讀者從煩悶日常中引導至宣洩出口。
如同小說封底簡介所述:「小說關照許多當代社會問題」,因此,六個事故發生前,自殺者內心背負的沈重壓力促使他們走上絕路這整段因果關係,是被簡明扼要地提點帶過的,作者巧妙地再將每位逝世者無法克服的困難,與主角葉育安本身或其生活周遭人們面臨的難題扣合一起。然而,閱讀過程始終讓我感到微妙,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的芒刺時不時使我試圖投入劇情中的大腦刻意扭動思緒,無法沈浸其中——到底故事哪裡不對?
葉育安不管在他暗戀的對象、事業上關照的學長、正值青春期的獨女眼裡,有志一同地被認定是個不善交際,話語表達能力有待改進的中年男子。即使差不多歲數,上有一番成就的學長領著,葉育安對自己的小官位十足滿意,顯然沒有太大野心。在家也被夾在失智母親與捉摸不定大學生女兒之間,無能把持一家穩定。在暗戀對象面前,就像戀愛經驗不足的青澀少年,過於老實,沒有主見,無法把握小他十多歲女性想法。他得同時面對諸多問題,卻也無能為力處理這一切,因此當故事尾聲他被誤認為準備跳下鐵道自殺的一般民眾時,反倒是我認為整本書最諷刺也最好看的部分。葉育安花了整本書的時間在思考為什麼人要自殺,費盡各種管道、方式、創意,嘗試一切惹來民怨的新政令,最後,當他意識到人生挫敗所帶來的窒息是看不清周圍一切,遁入恍惚與迷惘時,那才是生與死出現分界的當下,也使他真正明白問題的起因來自:毫無自殺念頭的人無法分辨自殺者的心情。
雖然這是一本與死亡有關的小說,在一些樸實簡單的書寫中卻顯得故事氛圍單純,並不是那麼使人非得迫切面對一分為二,不容得灰色地帶存在的壓迫。或許是因為這股中庸氣質,亦或作者寫作習慣本是如此,讓小說整體文學性表現看起來有幾分保守,又或者更直白一點:考慮到作者的專業背景,我以為這會是一本更有吸引力的小說,事實則非如此。
進一步說,我認為本作更讓我分心的癥結處在於特定族群表現呆板、刻板化,特別凸顯在葉育安女兒葉敏萱身上。葉敏萱是個剛上大學不久的新鮮人,在介於離家於否的青少年獨立過渡期,她無法全面捨棄為父親分擔照顧失智阿嬤之責,二來她陷入始料未及的戀愛煩惱中,甚至嚷著離家開始過起獨立生活。葉敏萱的戀愛表現就是典型的於混沌不清中,意圖逞強地表現自己像個有氣度的大人,愛得起,也放得下。事實是葉育瑄不過就是多數經歷過學生時期戀愛,還理不清任何關係皆有無數可能,認為誰是此刻闖入她港灣的船隻,就緊緊將其攬緊,視其唯一的「小大人」,而她與姊妹淘的關係糾葛更讓整件事的結局走向一如我們多少都參與或聽聞過的荒唐且不負責任。不需要有完滿的結局,反而成了這些角色們在小說中可預期的注定命運,在我看來就是「好像有什麼,最後其實什麼也沒有」的角色。讀者依然透過薄如蟬翼的紙頁窺望這些也許跟他們人生有些部分重疊的角色們,最後只是看到了被模糊給過濾的戲劇,並沒有為他們帶來短暫如吸食鴉片的快感,只有更多無所適從。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葉育安學長魏紹達的婚姻關係,葉育安暗戀的司機員姚雅綾的感情世界。這種試圖描摹台灣中年男性對內對外的現實問題,一直以來都是很吃現實殘酷的暴力描述,如此使讀者產生共鳴也是讀者所期望的。畢竟它一開始就預設貼近現實,而我們都曉得,這類故事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再怎樣鋪陳、擴大、收束、結尾,始終難以改善懸而未解的「問題」,只是讓閱讀者可以稍加轉移注意力——只是我認為《地鐵站》並沒有成功展現這一面優勢。
故事後來,葉育安與姚雅綾兩人共赴遠方旅遊的約定到底有沒有履行,作者留給讀者自行想像,「⋯⋯他可以到姚雅綾的家鄉找她。畢竟,這座車站過了還有下一站,下一座車站過了還有下下一站。就這樣一站站往前延伸,總有一天會抵達想要去的地方。(380)」尾聲這段帶出地鐵最核心意象,固定的軌道筆直地領著乘客往未知前方行進著,那是使人期待使人想像的將來,以一種就算現下是那麼不安,朝著未來,總會有所改變的期待鼓舞人們,我想,若不這樣向讀者宣告,就失去了它之所以是「地鐵小說」最根本的價值了吧?
總地來說,我仍免不了做點自我辯護:我不認為上述我所感受的閱讀體驗,足以去評價這是否為一本值得讀的小說,這點始終重要,也是我分享的動力。對我而言,促使閱讀《地鐵站》的初衷從來都是建立於這是一本台灣人寫的小說,這是永恆不變的事實。它所描述的任何光景,總會有那一部分是作為讀者的我們能捕捉到的重疊記憶。倘若駛入你心裡的那班列車,將帶你走往更為安沉的光景,恭喜你,這是你的《地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