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工作上必須解決別人的問題,但自身的問題該怎麼解決?這是我最初寫作的出發點。」接受
中央社記者專訪時,何致和如此說道。《地鐵站》作為一本長篇小說,觀照的範疇並未侷限於「地鐵」這個單一場域,更擴及了其他日常生活的面向,對於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質疑與叩問尤為深刻。也許可以這麼說,何致和選擇書寫「地鐵」的同時,將「地鐵」的性質延伸到了其他現實場景之中,所有人事物無非只是經過彼此,我們能選擇和掌握的,只是這些經過彼此的瞬間。
這地方真像個漏勺,什麼都留不住
「這地方真像個漏勺。」這是小說開篇〈鐵軌上的鞋子〉跳軌男子對地鐵站的形容。當他看著「花幾分鐘才聚集起來的人群一下子就流光了」的漏勺,便瞬間想到自身的情境:沒有人像他這樣一直待在這裡。「漏勺」只能是無能為力的——不能保證身上的事物不落下,更無法拯救那些已經落下的。這個精準的象徵,不僅連結著地鐵站和他的指縫,更指涉著這些回不去的種種。
他低下頭,看著被燈光照亮的軌道,餘光卻發現左腳的鞋帶略微鬆脫。
隨機揀選其中的段落來觀察,何致和將男子原先看著軌道的焦點以「餘光」巧妙地轉移到脫落的鞋帶上,而後隨即從「蹲下綁鞋帶」的動作中,連結到自己和女兒的回憶、躲債的細節,最後再以「這些負面的形象,他早已從妻子那雙冷漠忿恨的眼神中看到,所以只好帶著這雙運動鞋開始逃跑」扣回運動鞋。不知不覺之間,男子的鞋帶已經綁好,人物的形象也已經在讀者心中建立完成,令人不得不佩服何致和書寫的功力。
在第一章的所有對白,都只是男子獨自一人的喃喃自語,富有故事性卻不顯尷尬。儘管這個短短篇章只是為了在往後的情節中,呈現出一個實際「跳軌」的案例,何致和卻仍舊鉅細靡遺地設計了個人故事與人格特質,毫不馬虎。雖則〈鐵軌上的鞋子〉只是整部長篇小說的背景鋪墊,但如果我們將之視為一個「獨立短篇」來閱讀,其中複雜的情緒轉折與情節張力便已足夠精彩。
《地鐵站》做為臺灣第一部「地鐵小說」
回顧何致和的文學生涯,現任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教授的他,過去曾出版了數本小說集。長年在創作與研究間打滾,對於甘耀明在推薦語中指出《地鐵站》是臺灣第一本「地鐵小說」,想必有著自己獨有的認知。所謂「地鐵小說」的形貌在其他語言的文學場域中如何呈現?除了意象上的設計,還能如何增強地鐵小說這個主題文類的「臺灣性」?《地鐵站》既被稱為「臺灣第一部地鐵小說」,日後必定在學術上有更多的討論空間。
「我本來是以台北為原型作為參考而寫,沒想到它完工的速度比我快,只好把這個城市架空,不做任何影射,而且參考更多日本的案例。」
雖則在訪談中自陳《地鐵站》位處於一個「架空的城市」,但何致和認為這樣的安排反而具備了一種「普世性」。畢竟,地鐵站在他筆下從來都不只是單純的交通轉運場域,更是探索人類「自我了結行為」背後原因的重要象徵。大多數人眼中的「地鐵站」即是閘門、月台與車廂這些外顯的具體景象,但透過不同角色故事的描書寫,讀者得以在《地鐵站》中以不同視角來觀看「地鐵站」,觀看這些參與、建構了「地鐵站」的不同人們。
何致何透過敘述視角的轉換,讓「閱讀不同章節」有如「穿梭不同空間」的穿越感,個人尤其喜歡敏萱在市場間穿梭、尋找阿嬤的一幕,描寫的場景極其細膩而生活化,同時呈現出找不到人的緊張感。這種「感覺」的製造,也許可以和何致和著迷於小說「時間感」的美學觀相連結——他指出,對讀者而言,小說是一種可以任意調整速度欣賞的藝術。閱讀《地鐵站》時,故事的鋪排彷彿一部列車,捧讀書頁如同瀏覽窗外的風景,所有的事物看似很近、很近,倏忽之間便又煙消雲散。
戲劇理論:鐵軌之外的地鐵乘客
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1922-1982)的戲劇理論認為,社會互動是一連串的表演,所有人都是舞台上的演員,必須在不同情境中扮演各種不同角色。以「戲劇分析模式」來解讀習以爲常的互動秩序,在社會科學與藝術相關領域中,有研究者以戲劇理論來探討國小導師與家長互動、航空公司服務遞送滿意度、劇場前台經理的工作等。
若把「戲劇理論」放入文學創作內容中進行討論,《地鐵站》中的主角葉育安便在不同情境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回顧自身,在各個社會舞台穿梭的我們,不也正像是在各個地鐵站穿梭的列車嗎?我們該如何在各種情境之間,保有期待而不致「漏光」?
從英語有句成語「light at the end of the tunnel」,用來比喻在漫長黑暗中見到的希望曙光。但也有人惡搞這句話,添上幾字變成「the light at the end of the tunnel is just an oncoming train」。
《地鐵站》從來都不只是「地鐵站」。何致和寫交通、寫愛情、寫生活,在其中的「生死」議題上,他著重描摹生者如何「活下去」的書寫策略,使得讀者更容易帶入自身的個人經驗。想想你最愛的人、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朋友……在地鐵站運務管理的會議中,眾人討論著防治跳軌自殺的Slogan,看似詼諧而無力的景象,在在顯示出「自我」的缺席——當我們走出了地鐵站,能否從那些跳軌者身上,看到一些我們的影子?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地鐵站,除了想一想,我們還能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