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y|如何看見,看不見的城市

更新於 2022/03/0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的機車越騎越快,幾乎不用再使用手機導航道路方向,正當我自己覺得越來越花蓮時,才想起,我的機車和安全帽的後頭,貼著大大的租車行的廣告貼紙。
租來的車子、暫住屋子——看起來窘迫短暫,但其實生命也不過是租來的身份、暫住的身體。短暫之感就是相對長度的幻覺,並非真實。但我卻也常常被困在幻覺之中,非得用一點力,才能活在當下。
春節後因為工作來到了花蓮,這是我許願成功的案例。離開正職後,曾經思考留在台北的必要性。我有個大學同學在畢業後考取台北、高雄的研究所。當時她兩邊都錄取,台北的學校是這個領域在職場內被普遍認為「最好」的學校,正當所有人都覺得她就此要展開台北生活了,她卻選擇留在故鄉高雄。
原因當然不只一個,留鄉、生活成本、系所特質⋯⋯但我非常印象深刻,她睜著大眼,微皺眉頭地説:「大家都說,台北的資源比較豐富。是這樣沒錯,但如果你都不去用,那些資源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資源,比如劇院、電影院、藝術文化中心,資源,比如讀書會、工作坊、擠滿臉書活動頁面的各式活動、名人講堂。捫心自問,你多常使用這些資源?你喜歡嗎?——初來乍到台北,我確實有過頭兩年被這些「資源」填滿,或應該說「追趕」。好像不做些什麼,就有愧於自己。但後來就疲乏了,再多的「出席」,有的時候也不過類似童年時上圖書館,坐在裡頭保平安。
去年我許願,如果有一份工作可以帶我暫離台北,讓我在那裡有餘裕書寫,有餘裕投身另一種生活姿態,有餘裕返身看待在台北九年的自己。年後,我便來到花蓮。

土地的節奏

Ally, 聽妳分享在倫敦讀書時種種進劇場的體驗,真是讓人羨慕!《Once》的音樂劇天吶,讀到這邊,我又忍不住播起一次又一次的〈Falling Slowly〉和〈Lies〉。竟然親眼看班尼迪克・康柏拜區的現場演出——我都要尖叫了(也是迷妹無誤)。
踏上一座城新的市,在偶然與巧合間參與它的那時此刻,也許也很像進劇場,那些臨場與真實,與他者同步呼吸,被陌生人的情緒感染,為了他人的故事流淚,然後這件事再成為自己的故事⋯⋯旅行也有此種魅力。
我在開工初七這一年抵達花蓮,住進靠海邊的 Hostel,大部分的時候都安安靜靜,只剩下東北季風唱著不知名的歌,偶爾發情的貓咪打起架尖叫兩聲⋯⋯整片土地寧靜地像是在守護某隻熟睡地獸。
後來我才明白,我抵達時,恰好是花蓮入眠的休養之時。
笑臉迎人、吆喝招待了整個年節,七星潭的美麗石頭又被撿走多少,麻糬和花蓮薯又被多少提袋拎走,家庭在夜市走散,小孩因為吃太多零食被罵,情侶趁寒假跑出來玩,在海邊牽手和親吻,然後又因為男生拍照技術差生了一天的悶氣。只容得下十個人的咖啡館門外排了三十多人,海產店的蝦殼已經滿出廚餘桶,民宿老闆的烘衣機沒有停過,床單洗了就要立刻烘乾,尤其今年花蓮的雨又特別多⋯⋯
踏著快板節奏,一天拉過一天,終於熬到開工。眾老闆們終於能安排員工休假,還沒過年的孩子們這才迎來他們的年夜飯和年糕,睡上沉沉的一覺,一天或是兩天都不夠。花蓮的居民終於敢踏出家門,一邊盼望東北季風把旅客恐怕留下covid-19 病毒的空氣吹散,一邊小心翼翼的走到市區,拾回他們的日常。
浪貓可以自在地進出 hostel 撒野或撒嬌
在花蓮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安排自己入住三間 Hostel,想試試看在不同方位的視角,會不會看見不同的生活風貌。頭兩週,住在七星潭。那裡都是華麗的過分恐怖的飯店,幸運萬分我住進一處溫暖小窩,好像上輩子就曾經遇過那張床、那張椅子和書桌,我在那裡生活,自在舒適,像回家。
沒有遊客的七星潭,我貪婪的日日晨起去看海,那海灘每日都被沖刷成不一樣的高低形狀,中央山脈蟄伏於一旁,人們棲居於此,被眼前景致震懾,自然而然噤聲⋯⋯遇上幾位旅人,因為一期一會反而更能夠傾訴,漫漫細語,偶爾小貓撒嬌,花蓮以一種疲憊後極為懶散、無語的姿態迎接我,而我徹底被這樣的她迷倒。

土地的標籤

「花蓮就是好山好水!很慢!很放鬆吧⋯⋯」這句話大致上也沒有錯,當選擇相對沒有這麼擁擠時,便不用永遠都在赴宴的路上。所以好山好水,慢與放鬆,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出發的,也不一定和土地的條件有關係。
而且花蓮非常的狹長,幾乎是台北到苗栗的長度。我們也不會把台北、新竹和苗栗一言以敝之。秀林鄉、新城鄉、吉安鄉、花蓮市、壽豐鄉、鳳林鎮、光復鄉、豐濱鄉、瑞穗鄉、玉里鎮⋯⋯他們全都是花蓮,但是不是都是「好山好水,好慢好放鬆。」之於生活刻畫於此的人而言,恐怕這就是一條貼在觀光客臉上的標籤。
我一面試著在這裡建築生活感,一邊保持迎接驚喜的旅人之心。而這份工作,我是跟三位印尼舞者一起來到花蓮的,有趣的是,他們抵達台灣時只有在台北的防疫旅館待了 15 日,然後就被帶往花蓮,更甚不是市區,是十分在地的小鎮新城。不曉得他們年輕奔騰的心,如何看待這座在台灣大多數人眼中是「緩慢、放鬆」的淨土。
三名印尼舞者年齡大約是大學畢業,三人中兩人來自東爪哇,為一名女孩來自較為都市的蘇門答臘島。他們都在東爪哇的Solo 讀大學,據聞這座城市以「禮教」聞名。他們說話輕聲細語,時常把 Thank you 掛在嘴邊,吃飯時絕對會最後一個動手,十分懂得察言觀色。當然也在他們身上也看到了傳統與現代融合的多元樣態發展——有人喝酒派對不拒,有人滴酒不沾每週五騎腳踏車到清真寺,有人喝酒時會遮住一隻眼睛,聊表自己對神的敬意⋯⋯
人從土地而生,自然會如萬物,與之互動、琢磨,或謙遜地成為某種狀態,或強勢的使環境化為另一種樣貌。而我也還在體驗,慢慢地覺察,這座城市的節奏和外在賦予它的標籤之間,有什麼樣的真實是我可以汲取的?

看不見的城市

伊塔羅・塔爾維諾這本《看不見的城市》,大約在我大學時期入手,途中挑戰數次失敗,迷路在忽必略與馬可波羅似真似假的城市迷宮之中。研究所時論文題目為「地方感」,書單上再次與這本書碰頭。它是文學、歷史、地方學,甚至是都市文化治理的交叉處。
馬可波羅描述的 55 座城市,在他與忽必烈的腦海中鮮活了起來——即使只要稍一落地思考這些城市的奇幻至於荒謬,不可能為真,讀者卻仍跟著大汗著魔般進入幻境之中。《看不見的城市》像是旅者的靈幻藥,它持續吸引旅人之心往外奔走,它的不可見,或許正是需要透過千萬幅可見的庸俗風景,最終才可能在心靈幻境中拼湊那一點水晶般不可見的虛構一角。
我想起這本書,魔幻的是住宿的 Hostel 也擱置著一本。不再被真實或虛構困住的我,以讀詩的心情,走進一座座看不見的城市裡。
「不同國家的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他們見到一個女人,在夜裡跑過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他們見到她的背影,一頭長髮,赤裸著身體。他們在夢中追趕她。當他們迂迴穿繞之際,大家都失去了她的蹤影。夢醒之後,他們出發尋找那座城市;他們一直沒有發現這座城市,卻遇見了彼此;他們決定建造一座與夢境一樣的城市。在配置街道時,每個人都依循自己夢中的追趕路線來安排;在失去那奔跑者蹤跡的地點,他們安排了和夢境不一樣的空間與牆,這樣子她就無法再次脫逃了。」—— 一座根據夢境打造的小鎮 《看不見的城市》
秘魯建築師卡琳娜‧普恩特(Karina Puente)根據《看不見的城市》推出藝術創作計畫—— INVISIBLE CITIES
如果馬可波羅來到花蓮或是台北,它們會在他口中成為什麼樣的城市?大汗的腦海裡又會如何幻想?我也好好奇。

一塊土地的可見——如建築、歷史遺跡或紀念碑,與不可見——如傷痛、慾望或遺憾,他們交織且相互影響,有機如活體,被人改變,也改變人類。

或許兩個月後,我會被改變,也不一定。
Ally,倫敦改變過妳嗎?新加坡改變著妳嗎?
連假前,花蓮飽受淒風苦雨之苦,好幾次我都在夜裡被冷醒。現在終於迎來暖陽!海洋的湛藍與廣袤總是給我當頭棒喝——妳渺小,同時自由。
祝妳享受春色春光
Jing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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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喜愛的,有藝術、電影和文學陪伴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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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因為疫情,國內外都有些舞作、舞台劇在網上公開播映,我看得十分盡興。有些作品,如雲門鄭宗龍《十三聲》在池上的戶外演出,舞作本身熱熱鬧鬧的裝神弄鬼、宗廟儀式,來到這片清靜的廣袤天地之間彷彿產生出了不一樣的質地,庶民和民間傳統的活力、與某種敬天畏人的崇高精神在此交融,讓我非常希望自己身在現場。
在自己真正感知「身體」之前,對於舞蹈的理解,僅只達展示,並不能體會觸發心神的共鳴。所以過去看戲劇比看舞蹈節目來得多。直到在舞團工作,和舞者們變成朋友,我近身觀看他們的身體,以及他們和身體的關係——那真是一種互相奉養,也是一種帶著神性的借貸關係。
年輕的助理醫生把仍然毫無起色的聽力測驗結果交還給我,他像是想要化解尷尬,擺擺手,輕鬆地說:「其實啊,聽力本來就是會逐年減弱的,每一個人的每一天都在漸漸地聽不到。妳只是比別人早些到了那一天而已。」我點點頭,好像有給他一個微笑或沒有。
上次妳提到,濱口龍介在日本仍常被視為「縱慾或把日常揭穿地過份強烈」,《歡樂時光》可說是後者的絕佳範例。那揭穿,在於時間拉得那麼長,素人主角的演出自然而不刻意,好友們、夫妻之間所有微小的神情變化、互動細節,相敬如賓也難以掩飾的疏離與不理解,親近關心也破除不了的自尊與顧忌;很多的溫柔,更多的保留...
妳的可愛的臉一進來,笑容燦燦,在鏡頭那邊高喊:「Jing!見到妳了!」 那天下午台北很冷,幾波東北季風來,把城市浸潤,染灰。但一與妳連結,新加坡的日光就照了進來。我鬆了一大口氣,看到妳的朝氣。這一切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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