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點也不重要的男人...#2

2022/03/1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我花了這麼多時間,這麼多篇幅,詳細解釋學生專車的運作,說明了為什麼我經常無法搭上專車,其實是為了解釋那件事。那件三十年來,不曾再被我憶起的事情,卻隨著前幾天敘述學生專車當兒,忽然像山崩落石那樣猛然砸下來。
那件事發生在我高三下學期,某天傍晚放學時。
那天傍晚,我先是從自由路步行到干城公路局總站,走走停停一個多小時後,約莫將近六點,天色暗下來後,我終於抵達霧峰。拖著疲倦的身子,蹣跚著往家的方向走去。當我正準備從中正路口右轉進巷子時,後頭有個急切的腳步聲小跑步接近我。
起先,我不以為意,認為是個趕時間的人。但,那個小跑步聲在非常靠近我時,大著音量喚我:「小姐,小姐,請妳停下來。」
我停下腳步,那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站定。
他喘到無法講話,我跟他對看了幾秒,迅速在大腦裡搜尋一下人臉檔案,非常確信我不認識他,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他撫著胸口,等到比較不喘時,他急促地告訴我,他住草屯,這三年來常有機會與我同班車,他上班下班,我上學放學,每次他都好期待能看到我。這三年來,就這樣遠遠地看著我,他便心滿意足。從我制服上一條槓,兩條槓,看到三條槓,而現在已經五月了,他知道我快畢業了,每次想到以後上班下班再也不會遇到我,他心裡非常難過。於是,今天鼓起勇氣,中途跟著我下車,跟蹤我一段路後,決定把握機會,再怎樣都應該跟我說說話,知道我的名字,希望以後能跟我做朋友。
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身上所有的證件,身分證,車票,識別證,證明他不是隨便搭訕的登徒子。他額頭冒著汗,萬分緊張地說:「我知道,我一定會嚇到妳,妳可能會拒絕我,但是,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我無法不做任何嘗試就放棄。」
再怎麼青澀、再怎麼沒經驗,我立刻明白,眼前這個神色慌張的男人,正在對我表白,他被我吸引,這股情緒深深地折磨著他,他看起來非常苦惱。
但是,我也有我的苦惱。
我的苦惱,正是兩個月後即將來臨的大學聯考。
三年前,我違背了父母的期待,放棄同時考上的台北市立女師音樂科,執意要念台中女中。當年的師專都是公費,讀書不用花錢,五年畢業後一邊當國小老師,一邊可以課後兼任鋼琴家教,收入完全不用繳稅,退休後還有18%月退俸。但,讀女中得付學費,還得面對考大學這一關,就算讀了大學也保證不了將來就業。不用打算盤,也知道哪一邊划算。
不過,從小在教師家庭長大的我,父母都是國中小老師,父母的朋友們也都是國中小老師,在這個舒適圈長大的我,對於讀師專當老師這條坦途,興趣缺缺。我不希望才十四歲就知道自己四十歲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是的,當年做出「不希望跟父母過同樣人生」決定的我,才十四歲。因為我母親讓我五歲半進入小學就讀,所以,面對這個人生叉路時,我才十四歲,比同屆的同學小了一歲。
儘管年紀輕輕,但我心中明白,一眼看穿的人生,讓我望之卻步;不確定的未來,呼喚我往前邁進。
我的父親說:「既然她那麼想念女中,就讓她唸吧。」
我的母親說:「當年,我也同時考上女師和女中,我也好想唸女中,但是,妳阿嬤說女孩子是賠錢貨,不能花家裡的錢,硬逼著我去唸女師。後來,我長年做著相同的夢,夢到自己穿著台中女中的綠色制服,直到結婚生子後依舊如此。我可以像我媽對我那樣對妳,但我沒有,看妳將來如何報答我!」
父親的朋友,一個備受鄉里敬重的國中校長,知道我的父母決定讓我讀高中時,還特地跑到家裡來嘲笑我:「妳是頭殼壞去了嗎?讀女師,人生就輕鬆了。妳讀女中,至少還要花家裡七年的錢,未來要是考上私立大學,學費生活費林林總總幾十萬跑不掉。就算是國立大學好了,也多的是沒前途的科系,好比說那個台大考古系,妳以後是要去墳墓埔撿死人骨頭嗎?」
換言之,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扛著沉重的期待與無聊的訕笑,無論如何都得全心全意準備大學聯考。這個陌生男人的痛苦,與我何干?
我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想的是:回家後,還有一大堆教科書參考書等著我去爬梳整理。而我好疲倦。我待會兒要吃飯洗澡過後立刻坐下來研讀,還是小睡片刻再繼續挑燈夜戰呢?
「妳可以給我妳的聯絡方式嗎?電話,或者地址,都好。」男人的問題把我拉回當下。
「不好意思,我不習慣跟陌生人聯繫。」我記得我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噢……」他看起來頗為失望,但依舊沒有放棄:「名字呢?至少告訴我妳的名字,好不好?」
「抱歉,不行。」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男人像尊石像一樣,矗立在原地,再也說不出話來。我越過眼前的他,速速朝家的方向走去。
這件事,從此被我拋到九霄雲外,整整三十年不曾想起。卻在前幾天那個兩對夫妻孩子聚會的場合,因回憶起學生專車的種種,忽然冒出這段插曲。
我算是個頗有自知之明的人。過了中年,想起年少時的往事,如果還沉浸在青春時期的秀麗,那不過給人白首宮女話當年之感,笑話罷了。讓我震撼的,不是皮膚表面的容貌,而是皮膚下的頭骨所保護的大腦,究竟是如何將記憶存檔與讀取呢?
拿這件事情來說吧,如果以電腦來比喻,我應該會開兩個資料夾:通勤,愛情。然後把學生專車這個檔案,放在通勤資料夾;把第一次被陌生男人表白,放入愛情資料夾。存檔與讀取,脈絡分明,一碼歸一碼。怎麼人腦的運作,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好多年前,我的486電腦當機時,我曾用螺絲起子拆開主機外殼,觀察凹凸有致的主機板,聆聽檔案運作時電腦嘎吱嘎吱的轉動聲。不過,此刻,我無法打開我的頭顱,觀察頭骨下那顆思考的核心是如何運轉,只能不由自主地跌入那段時期紛至沓來的記憶漩渦中。
我在漩渦裡掙扎,塵封多年的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幾乎快讓我滅頂了。
三十年後回頭去看那時的我,無疑是個一心只想考上好大學好科系,沒血沒淚沒感情的機器人。連多花幾秒時間,去同理那個鼓起勇氣跟蹤我的陌生男人都不肯。
無法同理男人感情的我,在過幾個月,即將因此而遭受命運的重創。然而,當時的我,渾然不覺陰霾正悄悄地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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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心娜,Dear Celina
    我是心娜,Dear Celina
    1970/12/08出生的射手座,台大農業化學系畢業。曾經擔任過新聞記者、編輯、部落格平台經理、作家,著有多本小說或散文等個人著作,撰寫料理、文學、旅遊等專欄。擔任人妻18年、人母12年,從2005年開始專任一人投顧公司創辦人兼執行長,獲利豐碩。我將用我過去多元的斜槓經驗,提供大家活下去的經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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