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父》裡,教堂受洗與黑幫復仇屠殺這段的敘事設計與場面調度相當精彩,可說是該部片最高潮的橋段。此段以交叉式的剪輯手法,將復仇屠殺貫穿著整個教堂的神聖受洗儀式,麥可.柯里昂一面向神父承諾自己篤信上帝,另一面卻是如同撒旦一般的作為,光天化日之下發起大規模的謀殺行動。純潔的教堂與血腥的屠殺,呈現出極端的對比。我將這段敘事設計和場面調度區分為三個層次:
(一)事前準備2:37:00-
首先出現的是富麗堂皇的教堂,畫面由整個內部漸漸轉換並聚焦在神父的動作與嬰兒和麥可的表情上。對比最強的區域是位於左方神壇,也就是主角們所在的地方。教堂的燈光是暖橙的,營造出神聖隆重的感覺,這裡只有神父喃喃念著義大利文的禱詞,配上微弱悠揚的琴聲,聽似平靜無波,但過了不久卻跳至另一個場景,鏡頭拍攝一名男子的雙手正在檢查槍枝和彈藥,顯示出一場槍林彈雨即將到來。這段頗有趣的一點是,上一秒的畫面我們可以看見麥可和妻子凱伊的手替嬰兒褪去帽子,「手」成為銜接兩個時空的媒介。另外,殺手所處的閣樓外頭是一片燦爛的陽光沙灘,沙灘上甚至有一群男女正躺在椅上度過閒暇午後,光線從窗戶照進來這相對昏暗的房間,為殺手打上冷冷的背光。
在教堂的空間中,幾乎以拍攝麥可的表情為主,神父的手和小嬰兒為輔。且麥可在畫面裡是固定住的,沒有運鏡,他位於景框的中間稍偏右一些,頭部佔據主要畫面因此觀眾進而容易感受到他表情中的情緒。微微側面讓燈光得以照在他一半的臉上,另一邊則黯淡無光,暗示著麥可表面上(上帝)與私底下(撒旦)的作為。擔任這幾分鐘的時空橋梁的「手」再次出現,鏡頭隨著神父的手由右至左移動至嬰兒臉部,緊接著下一個畫面切到店員擠出刮鬍泡沫,鏡頭再次隨著店員的手由右至左移動至客人臉部。我覺得導演刻意安排相同的運鏡手法和動作(把某個東西抹在某人臉上)是為了在不同的空間中創造時間的流動性,表現兩者是並行的。
(二)移動佈署2:39:20-
這段起始於神父詢問麥可是否相信上帝,鏡頭相比前段更加放大了麥可的臉部。配樂從純粹的琴聲至被一種詭譎氛圍的樂音取代,象徵死亡的來臨,而此時各個謀殺組別也開始移動到現場就定位。不同於上一段以手作為傳遞訊息的方式,此段有許多場景皆是角色在階梯走上走下,作為各個時空的連接,例如電梯門殺手爬上樓梯、旋轉門殺手從地下室爬到一樓、巴西尼頭目走下階梯等。「階梯」的上下關係是地位的代表,殺手們各個是往上的,一步步踏上最頂端似的準備做出具有權力獨裁意味的事情;相對地巴西尼頭目則是往下,彷彿即將踏入牢不可破的深淵中。小嬰兒的哭聲更點綴出這充滿緊繃情緒的橋段。
(三)行動開始2:40:35-
配樂嘎然而止,並在神父問「Do you renounce Satan?」之後立刻奏出盛大磅礡又崎嶇令人不適的音符。各個家族頭目在臨死之前都是以悠閒或歡樂的姿態,例如與女人上床、享受按摩、與保鑣談笑等,凸顯與接下來的大難臨頭有著強烈的反差。我很喜歡這段利用配樂的停頓、槍聲與麥可的回答作為各組開始任務(開槍)的分水嶺,剪接的流動性使觀看感受十分流暢。多數組別也以「開門、破門」的形式(電梯門、旋轉門、旅館房門)展開,我認為門的意象代表著死神的來臨。特別想提起旋轉門那一組的場景設計,克里安諾首領被困於門中像小羔羊一樣逃不出來,從畫面邊緣的白色霧狀可得知,拍攝殺手的鏡頭是以旋轉門由內往外拍,殺手的槍枝和眼睛彷彿對準著似乎也像首領一樣被關起來的觀眾,框內與框外的對比更具臨場性;而開槍後的玻璃碎裂狀遮蔽了殺手的一隻眼,顯得十分血腥暴力。在巴西尼頭目這組,如我在第二段提到的階梯代表地位,他見到司機被殺死之後回頭往上跑,希望得到上帝的救贖,但不幸地這苟延殘喘的行為並未替他免於喪命,他從階梯上端被開槍後倒地,由上而下滾落階梯,這戲劇性的安排象徵五大家族的墜落和滅亡。
死亡的家族首領以連續三張幾乎靜止的「照片」出現,靜止是死亡最合適的表現方法,但這種靜止並非平靜安詳,而是一種蒼涼和死寂的感覺從這些畫面漫溢出來。最後一幕以麥可最終盯著燭光作結,畫面聚焦在麥可的眼神上,燭光靠近鏡頭但是是模糊型態,似乎暗示麥可原本內心的光芒與初衷已經隨著這些年的事情逐漸消逝無蹤。總結來說,黑幫屠殺與教堂受洗的片段,透過燈光的對比(教堂神聖暖色與屠殺的灰色調),搭上適當的台詞和配樂,製造出流暢的節奏感,原本應當是許多複雜行動交織在一起,因為有交叉剪輯而大大縮短了時間,也強化各個時空的連結性與流動性。
全文撰寫於2020年0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