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短篇> 遺留在林邊的後頭厝-2

外公家是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一樓是瓦斯店面和書房，二樓則是廚房、客餐廳和舅舅一家的房間，外公的房間在三樓。樓梯走上三樓，左側是外公的房間，右側是露天陽台。每次回到林邊，大人們總是告誡我，不可以進外公的房間。

「外公的房間門是開著的阿？不能站在門口看嗎？」我問。

「不行，快過來幫忙晾衣服」媽媽回答。

我很喜歡陪表姊、舅媽、媽媽到三樓晾衣服，站在露天陽台上，伸出手就好像可以摸到藍天白雲，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屏東的天空感覺好近喔！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每次走去三樓都可以「剛好」經過外公的房間。我藉由每一次的剛好經過，收集一小處外公房間的影像，然後試著把每一次收集的片段，拼湊成真正的房間景象。我也會經常藉故很無聊，坐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口，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屁股慢慢地，一格一格的，往三樓的方向移動。但通常只移了三、四格，就被不小心經過的大人發現了。

「不可以上去喔！」

「你坐在樓梯口做什麼啊？」

從二樓到三樓，總共有十幾格階梯呢！「阿呀，我大概永遠突破不了一半吧。」我心想。

有一次，我又在進行我的秘密計畫，坐在通往三樓的階梯第一格。突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好像是什麼人來了？！外公在一樓吆喝著大家下樓，大家看似緊張又開心的下樓去，還一邊叫我也一起下去。正當我起身要跟著下樓的時候，有個想法浮現腦海...

「我現在如果往反方向走，很快地看一眼外公的房間，再跑下樓，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吧？大家都已經在一樓了啊！」

於是，我快速地衝向三樓，心跳超快但腳步卻超級小心的踏進外公房間，原本我以為可能會被什麼東西嚇到，然後就立刻轉頭衝下一樓。但是...

「哇~~~~~！」我不可置信地驚嘆著。

外公的房間一點都不可怕啊！這是一個好溫馨的房間喔！大大的空間，非常明亮乾淨，門的對面那側有一個小窗戶，有些許陽光照入房間，門的這一邊，因為接著露天的陽台，所以有暖暖的風吹來，一張鋪著柔和色調床單的床鋪，整理的超級平整，好像是高級飯店的房間，正等著迎接客人的到來。我被這個房間深深的吸引著，都忘了自己是個闖入者，竟很自然地坐在門口的地上，享受著這美好的氛圍。

忽然，我聽到有腳步聲在二樓走動。我的心跳開始變快了，腦海浮現一堆想法：

「我怎麼會沒有聽到腳步聲從一樓往二樓的聲音呢？」「現在怎麼會突然有腳步聲出現在二樓呢？」

我都還來不及解開心中的謎題，外公已經站在門口了。我嚇得跳了起來，眼睛對上外公的眼睛，等了三秒，外公什麼話都沒說，臉上也沒有其他表情。我趕緊丟下一句:

「外公，你的房間好漂亮喔...」

然後頭也不敢回，一路直衝一樓。一整天我都準備好要被罵了，但這件事好像是個夢一樣，沒有人知道，沒有人來揭發我，也沒有人罵我。好幾次，好像快要講到這件事情，我靜靜地偷看了一下外公，他沒有任何表態，外公有沒有生氣呢？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答案。外公對我來說，是一位看似神秘，但又好像很親切的長輩。

除了瓦斯行以外，外公還有一個神奇的果園。裡面的果樹種類繁多，我記得有蓮霧樹、芒果樹、芭樂樹和蘋果樹等。園子面積不大，但整理得很整齊，每棵果樹都很健康、壯碩且結實累累。外公的果園是我心目中對伊甸園的想像，一個辛勤的園丁，樹上盡是飽滿豐盛的果子，每一個果實都鮮甜多汁，園內整潔又舒適，平和的環境中充滿著果香、鳥唱、蟲鳴，站在果園裡就彷彿是身處於完美的大自然之中，心中會揚起幸福滿足的感覺。

在果園的某一個角落，有幾株比較矮小的果樹，表哥們說那是蘋果樹，他們還跟我說：

「被蘋果打到頭會變聰明喔！」

我很想變聰明，有一次，我打算站在蘋果樹下，等著讓蘋果掉下來打我的頭，可是蘋果樹太矮了，所以我索性蹲在樹下。我等啊等，在地上畫畫消磨時間，挖土找蚯蚓藉以避開其他人的詢問：

「你蹲在那裡幹嘛呀？」

「找蚯蚓啦！」我回。

等了好久都沒有蘋果掉下來，我還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的搖一搖小樹幹。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小蘋果樹是外公的新嘗試，還沒長高長大的蘋果樹，當然也還沒開始結果啦！

「你這麼笨，可能要十顆蘋果打到頭，才會變聰明喔！哈哈哈！」

表哥表姊們經常開我玩笑。在嚴謹的外公家，他們通常是歡笑聲的來源、我做錯事情的擋箭牌、幫我脫離困難任務的救星...

在家裡面待的無聊時，我會到外公家前面的那條路散步，附近的住戶不多，我也沒有認識任何的鄰居，可是每次我走在路上，都會聽到很熱情的問候。

「你回來看阿公喔！」「呷飽沒？」

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句話，雖然每次的對話都一樣，可是這些問候卻總是讓我心暖暖的，那是一種被認同、被接納，也是一種被歡迎的感覺。經過幾間透天厝，在距離火車站不遠處，可以看到軌道兩側延伸過來的農田，我偶爾散步到路旁，看著農夫工作，看著綠油油的田...發呆。通常發呆的時間不會很久，因為很快就會被大人派來的小表哥發現了。舅舅有三個小孩，表姊和大表哥暑假都要去上學，只有小表哥不用去，他說他很聰明，暑假不需要去上學，所以就被指派來看管我們這些外地回去的小孩們。每天早上，其他小孩都自己騎著腳踏車到處去探險，只有我在家裡和路上到處閒晃，因為...我不會騎腳踏車。當時我都以台北車子很多很危險當作學不會騎車的藉口，因此小表哥被賦予了一個任務—在這條寬廣無車的道路上，教我騎腳踏車。

我記不太清楚學習的過程，只記得好像有一些驚險的畫面，然後...表哥很快就放棄了。他偷偷地告訴大人們：

「她應該沒有天分啦，你們不要再逼她了。」

大人們紛紛對我投以同情的眼神，從此沒人敢再提起學騎腳踏車的事，小表哥很認命地每天載著我，和其他的小孩們一起去探險。不知道我是真沒天份，還是太膽小怕受傷，但小表哥的確拯救了我在林邊的歡樂時光，我還真的一直沒天份到大學之後，因為校園太大，才不得已學會騎車的呢⋯⋯

每次回林邊幾乎都是暑假七月的時候，當年的水果產期還是很有季節性的，所以我在林邊永遠吃不到六月盛產的芒果，也看不到一顆顆包得很仔細，等著秋天要採收的芭樂，但是每次都會有滿滿一大盤的蓮霧等著我。外公種的蓮霧都好漂亮，每一顆都很光亮完整。印象中，我沒有吃過裂口的蓮霧，或是有傷痕的蓮霧。果園裡每一顆掛在樹上的蓮霧都好美，盤子上每一顆洗好的蓮霧都好香甜多汁。到現在，我去市場買蓮霧，還是特別喜歡找產地是林邊的蓮霧，有時候看到紙板上寫著：林邊_黑珍珠，都會讓我會心一笑，蓮霧讓我回味起林邊的童年時光。

每年暑假一抵達外公家的迎賓點心，就是一大盤堆疊成山的蓮霧。舅媽總是說，我們要抵達的那天清晨，外公就會去果園摘蓮霧；一大早，舅舅一邊掃地，一邊叮嚀舅媽要挑出最好的蓮霧；然後又檢查房間、又盯著時鐘，像是在準備迎接貴賓般的慎重。相較於平和淡定的外公，舅舅是一個積極認真的人；相較於小心謹慎的舅舅，舅媽則是非常隨和的靠山。我們所有的任性和不合理的要求，都會在舅媽的微笑中，輕鬆地被答應。

「舅媽，二樓廁所好熱喔，我想去書房裡面的廁所大便啦！那邊比較涼。」

「好啦，快去啦，大快一點嘿，外公只出去一下下而已捏。」

其實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前，我已經發現外公出門了，舅媽也知道我的小心機，但她總是不作聲的替我掩蓋。

「舅媽，我蓮霧掉地上了啦，地板髒了，怎麼辦，舅舅會不會生氣。」

「不會啦，我們趕快弄乾淨就好了，你看，這樣很乾淨是要怎麼生氣齁。」

不管我們又髒又亂，東跑西蹦，舅媽永遠都是笑瞇瞇的。連我滿身大汗， 曬得黑嘛嘛的被大家取笑，舅媽也會安慰我說：

「妳就是我們林邊的黑珍珠呀，黑亮黑亮的，香香甜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