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日本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餘生意識」

2022/04/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文:楊照

童年生涯與《源氏物語》

川端康成特別凸顯自己和日本傳統之間的關係,尤其是平安朝文學美學對他的影響。他和平安朝文學確實結緣甚早,《源氏物語》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進入他的生命,在他的青少年成長中占據了奇特的重要位置。
川端康成曾寫過一篇文章描寫他的幼年經驗。文章有個悲哀的標題,叫做〈參加葬禮的名人〉。他說有一段時間左鄰右舍看到他,都叫他「參加葬禮的名人」。因為他小小年紀已經參加過太多葬禮了。
兩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兩歲半的時候母親又死了。在川端康成早期寫的掌中小說,有一篇〈母親〉,那是取材自家人長輩告訴他父親與母親的故事改寫而成的。
小說中有一段,妻子正在用酒精替生病的丈夫擦拭身體,丈夫清瘦的肋骨間浮現了一層汗垢。丈夫跟妻子說:「我得的是胸部的毛病(肺結核),心臟附近已經快被病蟲蝕光了。」妻子哀怨地回應:「現在病菌比我更接近你的心了。自從你生病之後,就不讓人親近,惡意關閉了那扇和人溝通的門,把我都擋在外面了。我也知道,如果你現在還有力氣,你大概會拋棄我離家出走,讓我找不到你吧。」
丈夫無奈地說:「那我們就三位一體,我、妳和病菌一起殉情吧!」妻子的反應是:「能夠一起死了倒好,你既然病得不想活了,我也不願意自己偷生。」
在真實的人生中,川端康成的母親因為照顧得了肺結核的丈夫被感染了,以至於丈夫病逝後沒多久她也同樣死於肺結核,使得兒子年紀很小就成了孤兒。在小說中,川端康成想像,母親其實是抱持著殉情般的意念,明知道會被感染而刻意不避開的,如此使得父母的故事增添了一份悲懷。
小說中丈夫還是勸妻子,畢竟生了小孩,必須考慮還需要照顧的孩子。他以自己的童年為例,說:「我自幼生母便去世了,很了解這種感覺,妳不要讓我們的小孩未來也承受這樣的痛苦。」然而妻子聽到這裡卻激動起來,一面叫著一面撲向丈夫的嘴唇,丈夫必須緊緊抓住妻子的衣領阻止她。妻子邊掙扎邊叫著:「讓我吃吧,讓我吃吧!」丈夫雖然已經很瘦了,卻還是使盡力氣制止了妻子。
接著出現了詭麗奇豔的畫面。因為衣領被拉住,妻子豐滿的乳房從敞開的衣襟間露了出來,丈夫太用力了吧,以至於吐出一口鮮血,豔紅色的血正巧染在雪白的圓乳上。丈夫驚慌地提醒:「那個乳房可不能再讓孩子吃了!」
川端康成用這種方式,賦予父母之死,自己成為孤兒的緣由一份強烈的傳奇性,作為一種對於孤兒痛苦經驗的慰藉與救贖。
父母過世之後,留下了兩個小孩──川端康成和姊姊。姊姊住到阿姨家裡,但到川端康成七歲時,祖母死了,三年後,姊姊也死了。十三、四歲時,祖父生了重病,經常臥床,到他十五歲,祖父也去世了。才到青少年階段,他已經參加那麼多次親人的葬禮了。
二十六歲時,川端康成發表了自己十六歲守著即將過世的祖父所寫下來的日記。他是由祖父母帶大的,老人家不放心,總是將他關在家裡不讓他隨便出門,如此養成了內向而脆弱的性格。祖父重病時,他沒有事做,也沒有什麼朋友,於是就守在祖父的病床邊讀《源氏物語》。
《源氏物語》是用古日語寫成的,現代日本人無法直接讀懂,然而少年川端康成就這樣半懂不懂地一直讀下去,彷彿靠著那樣的閱讀,讓自己離開現實,穿越時空去到一個既陌生又美麗的平安朝世界裡。

川端美學的核心──物之哀

那個世界有一種特別的精神,記錄、保留在《源氏物語》中,進而貫串了日本傳統文學,透過這樣的經驗,深深感染了川端康成,成為他文學美學的核心。那就是「物之哀」。
日本的歷史與文化中,「物之哀」無所不在,但這個觀念很難明確地說清楚。可感而不可說。勉強要用理性語言解釋的話,「物之哀」大致可以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萬物皆有其哀」,因為萬物都在時間之中,時間帶來變化,時間更帶來必然的毀壞,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抵抗時間保持不變,人能想像永恆,然而圍繞著人生的一切卻都不可能永恆,因而顯露其「哀」。萬物難道沒有其樂嗎?對於平安朝的人來說,萬物在不斷地老化、衰頹,所以樂是短暫的,哀是必然的,哀是長遠的。 
第二層意義是,人類所有的情感之中,以「哀」──哀傷、哀愁為最深刻、最寶貴。川端康成有一本名著中文翻譯為《美麗與哀愁》,日文原文是《美しさと哀しみと》,中文譯不出來的是兩個「と」,文法上,這是「同位格」,不只表示「美麗」與「哀愁」,而且有著「美麗即哀愁」、「哀愁即美麗」的意思。美麗與哀愁永遠在一起,哀愁最美,美中必有哀愁。
「美麗即哀愁」、「哀愁即美麗」:美麗與哀愁永遠在一起,哀愁最美,美中必有哀愁。
關於這層意義,基恩(Donald Keene)曾經引用希臘悲劇理論來說明。亞里斯多德解釋戲劇時說的,喜劇來自於現實,喜劇之所以令人發笑,因為在劇中反映了現實的混亂、無序。相對地,悲劇的位階高於喜劇,因為悲劇比較純粹,在哀傷痛苦中,現實裡的種種瑣碎、混亂無法入心,被排除出去了,使得生命純淨,得到了昇華的效果。那種昇華之美,只能存在於「哀」裡。
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感受到美?什麼時候我們可以超越有限的、凡俗的生命,而進入到美的境界?那就是當我們沉浸在哀愁裡的時候。哀愁使我們認知到自我的限制,哀愁也使我們理解到我們和外界一種深刻的關係。所以最純粹的感情,來自於哀愁。唯有描寫哀愁、捕捉哀愁,我們才能了解人間之美。
「物之哀」的第三層意義,扣回第一層意義,但凸顯了人的特殊性。萬物皆有其哀,然而人卻不只感受自身被時間不斷沖刷改變之哀,還能感受到其他事物的變化衰敗,因而有所哀。甚至因為人的這種共感體會,萬物之哀才能被表達出來,存留在人所創作的文學、藝術作品中。
人和物之間,沒有決然的分別,人會產生與物同一之感。人什麼時候會覺得和萬事萬物,和周遭的自然最為接近?西方浪漫主義傳統選擇的情境可能是孤寂、寧靜,而日本平安朝所認定的卻是:人感到悲哀時──悲哀使人特別意識到時間的無情,於是為自己悲哀,也同時憐憫那些河川裡被沖刷的石頭,在那個時候人和石頭有了一種因為「哀」而產生的連繫關係。
書名:《壯美的餘生:楊照談川端康成》(日本文學名家十講4) 作者:楊照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時間:2022年04月02日
作者介紹|楊照
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週報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等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News98電台「一點照新聞」、BRAVO FM91.3電台「閱讀音樂」、公共電視「人間相對論」節目主持人,並固定在「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及「天下文化人文空間」開設長期課程。擔任麥田「幡」書系策畫人,選書並主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別具代表性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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