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陳百強是我很喜歡的香港歌手，雖然我們那個年代，大家瘋的是Beyond，以黃家駒的不羈和無常，紀念青春的崚角，稍縱即不復返。我卻偏愛陳百強聲線裡的青稚，把人生的轉瞬滄桑，唱得乾淨無為。如果說人生真有大澈大悟的時刻，應該如同陳百強唱的這樣通透吧。

二十出頭的時候，聽《一生何求》，很難聽出其所以然，即使心有所感，多半是嘴上逞強。周末終於有時間再寫四階作業，KKBox不知怎麼輪轉到這首歌，一時百感交集，時光匆匆，現在的我，已經完全明瞭《一生何求》的意境。

筆下寫到的是46.4，雖然位在我的紅地球，但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過著茫茫不知何所立的生活。心裡面的疑惑、迷濛，可以「一生何求」這四個字來總括。由本質來看，46號閘門關乎身體之愛，有固若金湯的容器，才裝盛得了滿腔大愛。所以，接納和愛惜自己，是首要之務。

早年，我最討厭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經記錄過荒唐的減肥血淚史，直到現在也不算戰勝體重心魔；職場上奮發圖強的那幾年，身體又變成任我揮霍的籌碼，前陣子看到席拉在寫，46號閘門是有內建防護機制的，緊要關頭會突然顯靈，讓身體趁機修復回血。的確，拼命三娘如我，大忙一陣過後總會大病一場，有次臨要上陣之前，已經幾天沒有闔眼，天天只吃巷口的御飯糰果腹，結果到了客戶樓下，嗓子竟全啞了，一個氣音都吐不出來，腿也是軟的，手忙腳亂去到醫院，休養了好一段時間。

身體的耐受程度，和出產的工作質量，形成帶有反諷意味的正比，成果越是輝煌巔峰，健康越是傾頹衰敗。所以，那些原本我應該引以為傲的時刻，多數都和纏綿病榻、往返門診的印象交雜在一起。小姐，有甚麼會比自己的身體還重要呢?醫生問我，我無言以對。總覺得應該會有其他更要緊的吧。身體永遠是第一個被我犧牲的。

後來，我籌辦婚禮到一半，某天晚上，和先生在快餐店覓食，那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招牌雞堡，吃著吃著，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異樣，喝了一口熱茶，頓時剌痛難當。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起身去廁所洗漱，對著臉盆一陣噁心，就這樣吐出一大口鮮血。我望著血漬，猶自發呆，懷疑臉盆中紅豔豔的是甚麼？嚇傻旁邊正在洗手的小姐。於是勞師動眾，又到了醫院急診間。

過程，完全就是任何醫療影集都會出現的情節，坐上咿喔咿喔響徹雲霄的救護車，到了醫院推進輪椅，頭頂閃過走廊上白花花的一排燈管光。我想起小時去拔牙，也是這種不懷好意的陣仗，這才覺得了對於生命的不捨。我還不到35歲、還沒去過好多地方、還不想死啊。

當天晚上的那口鮮血，是46號閘門給我的最後通牒，它這次不自動斷電了，乾脆從體內湧現一則警世寓言，春蠶到死絲方盡，不是甚麼壯烈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才是真格的。我做了各種檢查，醫院也查不出原因，速食店十分驚嚇，連店長都來鞠躬，以為我是吞進甚麼不該有的東西，實際上我完全沒有任何生理的破口。如今想來，46號閘門的防護機制，玄妙得很。

事件過後，我變成了一個比較懂得平衡的人，能夠理解，平衡的藝術，不等於犧牲品質，只是要懂得分配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在真正關鍵的排序上。健康地存活，就是第一優先。所以，我在工作上的投入，逐漸有了彈性，也慢慢願意和團隊談論彈性，甚至釋出彈性。這段經歷，讓我深刻地體會到，如果我倒下了，曾經戮力爭取的榮耀，不過輕如鴻毛。公司不乏代替我的人選，學校也不會在意我未完成的論文吧。反而是伴侶與家庭的空缺，我將永難彌補。

是，那以後的十年間，我仍然是個努力的人，並沒有脫胎成為差不多先生。這也是同時存在於46號閘門的奧秘，任何來到我面前的事物，必定很曲折，過程亦多苦痛，簡單來說，no pain, no gain。一步一腳印、努力才會有收獲。很基本的媒體活動，別人辦都好好的，到了我的手上，不是遇上颱風，就是臨時發生其他重大新聞。我不僅是所謂的雨神，還是衰神。所以我的團隊篤信神明，不吃牛者大有人在，就是為了和「宿命」抗衡。

這樣的「宿命」安排，使我堅強，正因為任何事在我這，都有可能星火燎原，我比誰都知道如何防微杜漸。真遇上熊熊列烈火的阿鼻地獄，也備有盔甲逃出生天。百般無奈也莫可奈何，我和團隊曾經寫過一百種不重複的開幕儀式機關以自娛，來吸引媒體拍攝，而且各類業主都有自己的一套可以選擇；也整理過能夠處理各種突發狀況的廠商名單，打個簡單的比喻，就是組織琅琊榜裡的江左盟，千鈞一髮之際，各路人馬派得上用場。

我從來不覺得這些有甚麼了不起，也不認為有天會真正得其所用，直到這幾年，好像是時間的卡榫，剛好擊中我的齒輪，兩者接合起來，不偏不倚成就了某些任務。一切就如同46.4上升相位描述的這麼好運：「能力一旦被賞識，將迅速發揮影響力，必能在對的地方與對的時間點，得到應得的肯定。」

我受邀到學校演講或客座的時候，曾有學生問我，老師，您可不可以總結一下您成功的關鍵是甚麼?

我心頭吃了一記重喝，我從不覺得自己成功了，貼切的說法是，我在職場上找到一個令自己舒服且滿意的位置，不那麼容易有Blue Monday的問題。關鍵嘛，就是好好去體驗罷了。不要先去計較好的壞的，後果成果如何，該打仗就打仗，該玩耍就玩耍。體驗的真諦，是在當下完全投入，之後的獲得，會發生在因緣俱足的時刻。

學生聽得似懂非懂，也許覺得這是個高明的實問虛答，真義還是要勸戒他們把握光陰精進，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但也不想再多做解釋，人人有自己的光陰故事和功課，最後的最後，我只是會叮嚀，成功和財富是其次，把自己照顧好，才是真正的本錢。

重聽了好多遍《一生何求》，這明明就是一首感懷意味濃厚的歌，為什麼陳百強唱著，總有《散場電影》的灑脫呢？我想，他在唱這首歌的時候，一定已經明白了，至關緊要的追求，從來都是自己，而何須外求吧。

*圖片摘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