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一年,有一次搭公車,同車有一個看上去年紀比實際年齡還要大的女生。那個女生臉上帶著妝,氣急敗壞地上下左右用力指劃,然後彷彿身體調節音量的器官失去了功能,或瞬間當機了,完全無法控制地跟她身旁的朋友大聲嚷嚷說她已經二十二歲了,為什麼家裡還要管她那麼多。
她的朋友和她相較起來樸素得多,應該是這樣的吧?!因為我已經忘記她朋友的模樣了,從長相到穿著都不記得了,完完全全。
我穿著當年除了少數私立學校以外,全國國中生還是統一的制服樣式,白上衣和藍色百褶裙,腳下踩著不能有一點點多餘的顏色和樣式的純白運動鞋,當然還要搭配白長襪。整個人像隻無尾熊般地交纏著公車上的鐵桿子,深怕自己會在哪一次的緊急煞車摔出去。雖然身體很緊繃,但視線卻很不安分,忍不住往那個在公車上失控的女生直直瞅著。
當時我聽著她說她二十二歲了,心裡頭充滿了驚嘆號!就算沒有一百個驚嘆號,起碼也有九十八個。我覺得二十二歲真的好多,不僅僅是成年而已,而且已經是二開頭。二開頭是多麼神聖的數字,超過十八歲、超過二十歲,而且要奔向三十歲了,就跟新聞報導中的「婦人」的年紀一般大了。
我的媽媽二十三歲生下我。
公車上的女生已經二十二歲了,代表她可能馬上要結婚,就要當媽媽了,這是多麼偉大、多麼成熟的年紀啊!她會有老公、會有孩子、會有一個完整個家,然後她每天要照顧她的家庭,還要去上班賺錢。隔幾年,她會陸續生下第二個和第三個孩子,不知不覺中她將迎來她的三十歲。她和她的老公在事業上一番努力,終於稍稍有了成就,他們一起買了他們生命中的第一間房子。她的頭髮開始出現銀白髮絲,臉上有了皺紋。她在擔心青春期孩子的將來和為了沒有考好的段考而咆嘯中,奔向四十歲。
我的腦袋瓜,從聽見了她的二十二歲開始,已經幫她後面的人生寫好了劇本。
只是我記得我還在那至少有九十八個驚嘆號裡,怎麼突然間自己已經過了三十七歲生日了!?而且跟我替那個二十二歲女生寫的人生劇本,截然不同。
快四十歲,但沒有任何「成就」是什麼體會?
沒有工作、沒有車子、沒有房子、沒有老公、沒有孩子,比九十八個驚嘆號更多的是,沒有銀子不打緊,還揹了一身債。說好聽是孓然一身,說直白一點就是失敗人生的實踐者。可能用孓然一身來形容還太多了一些,那個「孓」字需要再精簡一些,我是了然一身。小時候,閩南話我奶奶是怎麼形容我那加入幫派,跟著人家吸毒放款的堂哥的,怎麼突然忘記了。
而且,花樣青春已經沒了。
比蒸發的泡沫還要透明,真的消逝得無影無蹤。我還很難從我的驚嚇中回神。明明還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個覺得二十二歲是很多歲、很偉大、很值得尊敬的年紀,怎麼自己已經快四十歲了!?
我的十八歲發生了什麼事?二十歲有和朋友去喝酒慶祝成年能投票了嗎?是不是考上自己心目中的大學?有沒有在夢想的工作裡努力過?下班後跟同事會一起去喝酒咒罵主管和老闆嗎?還是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有沒有被狠狠甩了、還是狠狠甩了誰?我現在身無分文,難道我還被騙財騙色了不成?
我很神聖的二十二歲呢?
突然覺得自己的前半生,好像瞬間白活了。十三歲以後到現在過了二十四年,我和失憶沒什麼兩樣。原來日子過得不快樂,是可以選擇性遺忘的。每天得過且過,日子往後活一天,記憶就往前遺忘一天。
其實我沒有什麼大志願,唯一的志願就是庸庸碌碌地活著。
今年我的生日,會祝福我的只剩下購物商城的折價訊息。而且祝福也越來越敷衍,我的生日在月底,優惠券通常有效期限都到當月月底,代表我當日沒有使用就又收穫了一則垃圾訊息了。有的商城貼心一點,會在生日當月第一天就傳訊息來,然後我就知道,我的生日月又要毫無驚喜地過了。
噢!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記得我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在我生日辭職睡到中午的隔一天,有訊息跳出來,好大的叮咚聲,把我從昏沉的睡眠喚醒。雖然晚了一天,但總是個活生生的人。
「熙恩生日快樂!對不起喔,妳辭職後經理把工作都丟到我這裡了,昨天實在忙到忘記跟妳說生日快樂。」
「謝謝,至少妳記得。抱歉,留了屎讓妳擦。」
「還好啦!我也是分下去,反正繞來繞去,不就我們這些人在處理。」
我看了看時間,中午十二點十七分。
「午休時間,快去吃飯休息吧!」
「嗯嗯,妳也是。」
平常看到這樣的回覆我可能沒有什麼感覺,當天看到這個回覆,我竟然止不住地大笑,笑到眼淚都從眼眶繃出來、笑到幾乎岔了氣。
妳也是。妳也是⋯⋯?妳也是?!
不,我不是。我用手背粗魯地抹掉我笑出眼角的淚。我才剛睡醒,不需要快去吃飯休息。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決定下一秒要做什麼。我甚至不需要決定自己要做什麼。
人生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感受到的自由。
在我從大學開始半工半讀然後一路工作了快二十年後辭職、跟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了十三年的另一半分開、死了媽媽、離了爸爸、身上的存款因為副業慘賠都沒了,只有還在想著怎麼辦的債務⋯⋯
我在這一生最悲慘的時刻,感受到最大的自由。而這樣的爽快感,比我國小當模範生、國中高中讀數一數二的升學班、大學當班代或在公司拿到小組業績最優秀榮耀什麼的,都還要暢快。
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到哪兒都能夠存活。
我的笑是我的、哭是我的;醒著是我的、睡著了也是我的;就算是隨便眨了個眼兒,或打個噴嚏,都完完全全地只屬於我自己。原來自由,就是完整地擁有自己。
啊!我想起來了,那句話奶奶是那樣說的:「欲食毋討趁,了然喔⋯⋯」我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心中琢磨著,自由和了然之間的距離。
也許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