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自己正走在理想的路上,克制、優雅、中立、有所選擇、有所思辯。
但其實我只是在逃避心中的渴望,
就如同我逃避自己成為殺害樹人的幫兇所帶給我的害怕。
「離開台北,給自己四年的時間精進能力,去找到更好的自己」我用這段話來向外預告自己的離開,在這個功利世界的耳裡聽來實屬魯莽。
我既非家境富裕的二代兒女,也非傍得富夫的快意人婦,放棄高薪勞苦的工作回到家鄉,一沒存款、二沒人脈,只帶了幾分人事的感觸去拿起筆墨,朋友唸我逞強逞得過分單薄,我卻自詡為浪漫的作派,畢竟心中有夢。
細究契機,是因前年年末我「殺害」了一棵參天大樹。
工作要陳設的場景在劇本裡是一間與樹人共存的醫院。樹根與地基緊密相綑,樹幹長進室辦的房樑,樹枝是悉心呵護它的手,樹葉邊還有字卡繫著醫者的展望、家人的盼望、病人的希望,殷殷切切……
當我讀到這棵樹人時,腦海裡閃過孩提熟悉的那座廟口,我正趴在石磚地裡作畫,上方有棵為我溫柔遮蔭的大樹。
因為親切而動容,我對劇本裡這棵樹人情有獨鍾。(更準確說:我喜歡所有的樹)
然而,因為種種因素及現實考量,這個場景的樹人無法用特殊道具製作,同事問了幾間植物園,買下一棵份量足夠各處陳設使用的大樹。
那是個涼爽的秋日傍晚,片場裡乾的空氣與灰的粉塵正填塞鼻息,指甲邊被剝離的老皮隱隱作痛,我卻顧不得扎手得忙活手頭的工作,吊眼往窗外一望,大門口正好駛進一台大貨車。
我跟在被叫下樓幫忙的一票人身後,看著敞開尾門的車廂傍著落日,陰暗中依稀可見早被鋸成屍塊的樹屍,大把綠葉蹭著紅光濃成死亡的黑,縈迴繚繞出的樹味是一種聞似清甜卻口口加重的味道:
第一口使我驚喜出聲──是森林攪拌露水的清新;
第二口是我稍嫌貪婪──彷彿可視樹皮混青苔的斑紋;
第三口實是貪得無饜──想要芬多精滲沁脾肺。
然而,在第三口深呼吸後,我眼看被搬出車廂的節節屍塊,心中異念突起:
「這無所節制的釋放是否來自樹人縷縷裊裊的怨念?」我就像被無形的手掐住喉嚨。
當天輾轉枕上,我想著自己明明很多事情心中都有所喜惡,卻總是無法守護、卻總要屈於現實。
鼻間充斥愈發濃郁的樹味:我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嗎?我是個無法堅持的人嗎?我是個沒有肩膀的人嗎?我會成為失去夢想的人嗎……?
一夜無夢。
之後的幾天,我心有所愧的躲避著死亡的樹人,但徘徊在片場的樹味像是一縷幽魂,繞著我轉呀轉的。
無眠之中的某個夜裡,我想到我這個人總是在壓抑喜歡的情緒:喜歡的書因為捨不得讀完,把心放涼了再翻;喜歡的影集因為春色誘人,直接把中庸二字貼在腦門;喜歡做創作因為心臟跳得太大聲,暫擱著就過了半年……
我以為自己正走在理想的路上,克制、優雅、中立、有所選擇、有所思辯。
但其實我只是在逃避心中的渴望,就如同我逃避自己成為殺害樹人的幫兇所帶給我的害怕。
那天晚上我一樣沒有睡著,但逛出宿舍走到永和豆漿,用煎餃的油耗味洗去一身樹的腥味。
突然覺得,自由好近。
突然就覺得,台北好擠。
突然就是覺得自己應該離開現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寫自己想說的故事。
然後我開始寫
他她的故事,為每個曾對我傾訴的人有所交代。
過了一年多,直到上個月我才真正離開台北。
今天,我收到一本書
我現在才要開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