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麵>
我最近一直想起那家牛肉麵,想到阿嬤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會騎著100cc的風動載我去吃。那時的我比阿嬤矮,還沒辦法跟她並肩走路,她怕冷,許多時候都披著灰綠色的羽絨外套,還小的我被她牽著走,阿嬤總誇獎我的手很溫暖,並藉機在我手上多搓幾把。
那時候牛肉麵店還沒轉手,綁著雙馬尾的阿婆招呼阿嬤,站在我們的座位旁和阿嬤話家常。在那個桌子油油的、空氣充滿酸菜味的店裡,我和阿嬤拿著外黑內紅的小碗,分食著一碗牛肉麵、一盤涼拌小黃瓜。阿嬤看著我一口一口的把食物吃下,時常說看著我吃東西,東西總變好吃了。在那之後,我有意識的不跟她並肩而坐,反而總是坐在她的對面。有時,她的筷子會停下,視線看向我的手肘,這時我會默默的把雙手都擺回桌上,調整坐姿。我很喜歡看阿嬤吃東西的樣子,她咀嚼食物的時候,嘴巴周圍的肌肉會順著咀嚼的動作繞圈圈,像羊駝一樣。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就這樣靜靜的度過許多中午。
等我能與阿嬤並肩的時候,我不太喜歡被她摸了,阿嬤也不會再假借牽手的名義摸我。但我們還是會牽手,那時候的我會主動把她的手牽起來,帶著她大步向前,直到被老媽阻止「不要讓阿嬤走那麼快啦!」老媽會在我們後方大聲得叫喊。「你要好好保護阿嬤喔!」每當我牽著阿嬤的手,老媽就會這麼說。於是我每個路口都大力的左右擺頭,緊緊抓住阿嬤的手,好像是那時候,我學會讓女生走在道路內側。那時候的阿嬤不能載我了,但我們還是會一起出門,老媽開車到阿嬤家,載著她一起去豐原。到阿嬤家時,老媽會雙手把門左右打開,走進屋子裡大聲的叫喊樓上的阿嬤。在我下車把前座打開後,老媽會扶著阿嬤的手走出來,往往這個時候,阿嬤會抱怨我們又遲到了。說來好笑,無論約幾點,我們就是能晚半小時到,每次都說下次一定會改、每次都還是會晚半小時到。
那時我在豐原學畫,阿嬤和老媽會在我上課的時候去百貨公司閒晃,等我下課後,我們經常三個人一起去吃牛肉麵,點一盤小黃瓜。那家牛肉麵真的很好吃,順口的紅燒湯頭和爽口的小白菜,以後的我才知道,要同時爽脆卻不帶「生」味是很難得的事情。涼拌小黃瓜也是,醃製油汁均勻的浸染每塊小黃瓜,一些蒜末跟薄片辣椒,往往牛肉麵還沒上小黃瓜已吃了半盤。應該是那麼小的時候,我有了吃牛肉麵會想點盤小黃瓜的習慣。那時的我不跟阿嬤分食了,我吃完自己的份,再幫阿嬤把剩下的麵吃完,有些時候會覺得,她是不是為了看我吃飯而把麵多留一點。
之後,阿嬤鮮少跟我一起去吃牛肉麵了。更多的時候她待在家,或是醫院,我也沒再去學畫了。好像是那時候,牛肉麵店轉手了。經營的人變了,沒改老字號的名字也沒遷店,整修了店裡內裝、換了桌椅、修了廁所。空氣中的酸菜味不見了,桌子也不油了,但它變得很難吃,湯頭味道變得不飽滿,變稀變死鹹,菜依然脆口,但卻有生味。最重要的是,我喜愛的小黃瓜已不復存在,太痛心導致我就這樣改掉了習慣。轉手後我第一次吃就鬧出了胃痛。之後不死心的試了幾次,每次都對自己的腸胃感到抱歉。
我沒再跟阿嬤一起去吃那家牛肉麵了,但每到豐原還是會去吃,對我來說,去了豐原就該去吃那家牛肉麵。吃著糊在一起的軟爛麵條,喝著鹽巴湯,每次吃我都感嘆過去的美好,漸漸的,這樣的想法讓我更少去豐原。我逃離那滿載記憶的城市,曾經的美好太過珍貴,像是冬日躲在柔軟的被窩,現實的醜陋卻像鬧鐘一樣搧了我一耳光——你已經失去了啊。
成年之後,騎著阿嬤100cc的風動在街上閒晃,讓它陪我去考駕照。風動在我身邊兩三個月,某次插好鑰匙準備發動,我突然深刻的意識到:阿嬤沒辦法再騎車了。那是一個早該發現的事實,我卻像大夢初醒,像是轉開房門,迎接自己的只有滿屋子的空氣。我久久沒辦法發動風動。那天,坐在前座上的我走下車,把中柱立好、把包包放下。我跨到後座,想像小小的我是如何看著阿嬤的背影,抱著她的羽絨外套。那天的我坐在後座,閉上眼睛,覺得自己變得好小好小。
等到我長成現在這個模樣,我比阿嬤高多了,我開始健身,偶爾看見阿嬤時,我都害怕她認不出我的模樣。某天我看著手上長出的繭,想起阿嬤的手掌一直很水嫩,那些熱情招呼阿嬤的櫃姐們,賣的保養品或許真的有用。啊,我突然想到,她有次說護手霜抹多了,順勢大力搓揉我的手掌,好油,但現在想起來好可愛啊。我盯著自己的繭,小的時候阿嬤疼惜的摸著我的手,是不是因為在我身上想起些什麼。阿嬤在我感到不舒服後就沒再那樣摸我的手了,我抓握自己的手掌,想到最後一次摸她的手,她的手依然很柔嫩,很冰冷。眼前浮現的畫面,像是一部好久之前看完的電影,我坐在座位上看著劇情推進,一幕一幕的不斷成為過去。
追思會上,我聽著大家分享的故事,才想起阿嬤存在於我的生命裡的時間是多麼的長,近乎是我全部的人生,而她自己的生命對她而言,該有多麼的龐大。我再也沒有機會問出那些故事裡,阿嬤自己是怎麼想的。可我想到那些安靜的中午,牛肉麵店外頭的騎樓來往的人車,電扇運轉的聲響,我看著她的假牙,看著她繞圈圈的臉頰。遺憾就這樣融進那年的小黃瓜,「嘎滋」一聲的被我咬下。懂事之後,意識到當年學畫的學費高昂,保養品對現在的我而言更是天價。意識到所有的老人家,曾經都有跟我現在一樣的手掌;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他們的模樣。難怪好多時候,阿嬤會不說話,要怎麼阻止跟自己好像的人犯下跟自己一樣的傻,原來她的包容是因為,她也曾經年少輕狂。我終會長出皺紋,心胸變得寬大吧,這樣是不是代表最後,我們能夠聚在同一個地方。
我幾天前又去吃那家牛肉麵店,經營的人又換了,除了老字號的招牌以外,什麼都沒有留下。它變得更難吃了,即使這樣,我之後還是會回來吃,在不同的城市裡找尋涼拌小黃瓜。每當吃飯的時候,我會把雙手都放在桌上,以碗就口,咬東西的時候閉上嘴巴。牛肉麵變了,除了名字以外,什麼也沒留下;跟阿嬤的記憶不會再增加,一切都變了,但她仍是我的阿嬤。失去了又怎樣,我不再對此感到惆悵,我已經找到把離開的事物留在這裡的方法。我大口大口吃著變調的牛肉麵,不斷的回想,回想好小好小的我、回想還健康時的阿嬤。過去不會過去,最悲傷不過是遺忘,幸好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生長。
吃完,合掌。我走出店外,外頭熙熙攘攘,左右兩旁已是跟以往不同的店家。
牛肉麵真的變得太難吃了,阿嬤,我想你要再等我一下,你也知道我總是拖拖拉拉,再等我一下,我們一起去吃好吃的牛肉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