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奴

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

大家都叫她醜奴。

她的左臉有著一大塊的黑斑，覆蓋了整個眼睛與顴骨，覆蓋住的地方像是火燒過一般凹凸不平，看上去顯得十分可怕。

她的個子矮小，比起同年齡的孩子矮上十公分，四肢纖細彷彿樹枝一樣，弱不禁風，讓人不禁懷疑是否有在吃飯。

從出生開始，就注定她悲慘的一生。

嬰兒時期，因為臉上的黑斑，被外公外婆嫌棄說會帶來厄運，要把醜奴丟掉；醜奴的父母雖然不是很迷信，但那塊黑斑也讓他們感到厭惡，因此養沒多久就丟給視力嚴重缺損的小姑，然後當作沒這個孩子存在。

小姑因為視力的關係沒辦法工作，只能靠殘障補助來生活，娘家方面也不願意提供金援，生活十分困苦。

在努力省吃儉用之下，總算把醜奴養到可以上幼稚園的年紀，卻也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倒下了，醜奴因此被接回娘家，但生活也沒好到哪去。

也不過就是從破爛的四五坪空間換到甚麼都沒有的三坪房間而已。

外表不討喜，沉默寡言，瘦骨如柴，唯一的優點就是很聽話，但就算如此，外公外婆仍然不喜歡她，飯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有時只給她饅頭，有時甚麼都沒有，除此之外上下學都得自己走路。

因此醜奴只能在幼稚園的時候多吃點飯，但她動作緩慢，運氣好的話還能打滿餐盤，運氣不好就只能喝湯。

由於外表不討喜又笨手笨腳，同學們都不喜歡她，連老師都在課堂中公然數落她為甚麼不待在家裡就好，盡給大家添麻煩。

同學們瞧見老師也不喜歡她，就開始欺負醜奴，拿筆亂畫衣服、絆腳害她跌倒、嘲笑她的長相…等等。

但老師在怎麼不喜歡她，還不至於讓她受傷，醜奴也覺得這沒什麼，忍一忍就好了，反正回去告訴外公外婆也沒有用。

雖然在幼稚園會被欺負，但總比在家裡當成空氣還來得好一些。醜奴是這麼想的。

兩年過去，從幼稚園畢業升上小學，醜奴心想終於離開這個環境了，終於不用再被人欺負了。

殊不知，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就此過完。

由於住家是鄉下，小孩子人數不足無法成立小學，因此只能到市中心去上學。

只有報到的當天，外婆心不甘情不願的陪醜奴到學校辦理入學，一邊忍受其他家長異樣的眼光，一邊教導醜奴如何從學校坐車回家。

醜奴很快地記住了搭車時間和地點，因為她明白第二天起她就得自己上學，如果她錯過了時間，就要走上二十里路到學校上課，畢竟爺爺奶奶不會幫自己請假。

第一天沒有上課，只有大家互相自我介紹、認識同學，之後老師叮嚀了一些事情之後就放學了。

雖然醜奴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有些小朋友看起來受到驚嚇，但是在老師說明是天生的之後，小朋友就冷靜了下來，這讓醜奴感到安心。

終於不會因為外表被欺負了阿。

開心的結束第一天，回到家中吃過飯後，躲在房間裡看著新的書包以及各種用具，開始幻想著之後的日子會有多快樂。

交到新朋友，和朋友一起玩娃娃，到朋友家玩…和朋友一起做各種快樂的事情，終於不用像以前一樣孤拎拎的一個人。

沉浸在美好幻想的醜奴，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忘了定鬧鐘的醜奴，差點就在第二天要走二十里路上學。

勉強趕上校車，在車上滿懷期待的醜奴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哼著沒人聽過的旋律，看著窗外不斷飛逝的風景，心情特好。

然而一進教室，瞧見寫滿了各種難聽字眼的桌子，醜奴心中美好的憧憬隨即破滅。

這一定是有甚麼誤會。

轉頭環顧四周同學，眼神所到之處都閃躲著醜奴，嘴上的笑容卻收入眼底。

默默的把塗鴉擦掉，醜奴坐在座位上看著從家裡帶來的童話故事，告訴自己不要在意。

突然間醜奴的繪本被抽走，抬頭一看是坐在她旁邊的男生，醜奴想伸手拿回來，對方就一邊取笑她的臉一邊拿著繪本跑掉。

醜奴感到很難過，因為那本書是最愛的阿姨每天睡前都會念給她的故事，所以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追了上去，但是瘦小又遲鈍的醜奴哪追得上小男孩。

在教室裡裡外外追了幾圈，到校的同學越來越多，但都沒有人打算幫忙，直到老師來了小男孩才把書還給醜奴。

接著打掃時間，分配完工作後醜奴跟一個小女孩去擦窗戶，女孩安慰了一下醜奴，叫她不要在意，然後聊了起來。

醜奴感到很開心，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願意和她這樣說話。

看來也不算太糟嘛。

但醜奴接下來的日子並沒有因此好過。

打掃的時候被潑水藏抹布、上課的時候被同學丟橡皮擦屑、上廁所被潑水、吃飯被撒粉筆灰、東西被藏起來、桌椅課本被亂畫、走路走到一半被人絆倒、體育課莫名被球砸……族繁不及備載。

不過只要醜奴願意幫他們做事情，被欺負的次數就會減少，所以醜奴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別人的事情，寫著別人的作業。

因為好使喚，又長的不好看，就被同學們取了個小名『醜奴』。

就算大熱天，醜奴也總是穿著長袖，這樣身上的各種傷口才不會被看見，也好幾次差點中暑。

隨著年級越高，同學們的惡作劇更加過分，醜奴跑保健室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三年級的時候，醜奴的妹妹誕生了。

五官小巧精緻，皮膚白皙滑嫩，可愛的樣子好不讓人喜歡。

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小小圓圓的像個麻糬一樣，讓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去觸摸那吹彈可破的皮膚。

外婆拍掉她的手，警告不能破壞她的寶貝孫女，要是跟她一樣臉上長了一塊又大又醜的黑斑就糟糕了。

醜奴頓時感到心涼，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小嬰兒才是他們要的，而自己甚麼都不是，也明白了從今以後自己在家的地位已經蕩然無存。

但是沒關係，還有那個從一年級就一直陪伴著我的女孩，我並不是一個人。

同班的同學已經漸漸長高，有的甚至已經高出醜奴半顆頭，加上醜奴時常穿長袖，這讓老師覺得奇怪，在某天午睡的時候，醜奴被叫到走廊外。

老師問了醜奴一些問題，包含了是不是被欺負等等，醜奴照實回答，並希望老師可以幫忙自己。

老師卻叫醜奴不要說謊，完全不相信醜奴的話，並責怪她為甚麼不好好保護自己，讓外婆在聯絡簿上抱怨醜奴常常受傷。

她感到錯愕，想要說些甚麼，卻被老師的氣勢嚇到而說不出話，對話就這麼不了了之。

自此以後，醜奴感覺心裡好像缺了甚麼，不時的就會疼痛。

有一次感冒上吐下瀉的好不虛弱，卻被外婆強硬的拉了起來硬逼著去上學，勉強到了學校撐不到一節課就進了保健室，經保健室阿姨判斷後需要回家休息。

但是父母不接電話，外公外婆也以沒有車子為理由拒絕來載醜奴，醜奴就在保健室昏睡了一天，等到醒來時太陽就下山了，錯過校車只好拖著身子走回家，回到家時已經到了上床時間。

外婆瞧見她回來，罵了她一頓，然後把她鎖在門外。

醜奴只能椅著牆，以書包當枕頭，在炎熱的夏夜忍受蚊子叮咬沉睡。

隔天醒來後，吃力的回到房間，接著昏睡了一整天。

還有一次美術課的時候，老師要求他們用美工刀刻畫黏土，雕刻到一半忽然右手臂傳來劇痛，一道長長的傷口不斷流出鮮血，醜奴靜靜看著傷口好一陣子，才回神過來明白發生了甚麼事，然後靜靜的舉手向老師報告。

老師把醜奴和周圍的同學都叫到前面，詢問是怎麼一回事，大家都異口同聲的回答是醜奴自己劃傷的，醜奴也回答是自己不小心弄到的，老師看了一下沒說甚麼，就請一位同學帶醜奴去保健室。

保健室阿姨看著兩三天就要來一次的常客，不禁嘆了口氣，然後一邊關心醜奴一邊幫她處理傷口包紮。

每天受盡欺凌的醜奴，唯有寒暑假不用上學的時候，才能鬆一口氣，不用那麼戰戰兢兢。

因為在家裡無聊，附近也沒有小朋友願意陪自己玩，醜奴會在接近中午的時候跑去附近的市場閒逛，但大家瞧見她臉上的那塊黑疤以及身上的傷口，雖不排斥卻也不歡迎，都希望她別在自家攤子前面逗留。

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眼睛比較不好的老攤販會歡迎她，讓她幫一些簡單的忙，並且給她一些獎勵，而醜奴基本上也都是在這些老攤販間來來去去的度過一整天。

此外也有一個外地來的年輕人願意和醜奴玩，總是讓醜奴幫忙自己算帳，然後以自家的糖果犒賞她，空閒時還會教她功課，才讓醜奴勉強跟上學校進度。

有時候他甚至直接把店關了，就帶著醜奴在村莊裡面四處跑，到了許多醜奴所不知道的地方，認識了許多條路，她才明白自己所住的村莊原來這麼大。

跟糖果店的大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光，醜奴暗自決定長大後要嫁給他，只要市場有開的那幾天醜奴都特別早起來，為了就是去和大哥哥玩。

但是假期很短，一兩個月一下子過去，醜奴又得回到那個令她害怕的學校。

升上了六年級，醜奴終於開始慢慢長高，也比以前有力氣了，卻還是比不過那些同學，依舊被欺負著，而且更加嚴重。

有時候是便當盒不見，就只能餓肚子度過一整天，祈禱著回家還有點東西吃；有時候是背包被藏起來，害得她錯過校車的時間，只能走路回家；有時候是走到一半褲子被脫下絆倒，摔得她鼻青臉腫；有時候是用刀子劃破衣服，讓她回到家先被外婆罵，然後在自己走去請人補衣服……。

若不是有一位一直陪伴她的朋友有時候站出來幫她說話，估計會被欺負的更慘。

醜奴很崇拜那位女生，雖然不是每次都有幫上忙，但沒有她一定會過得更慘，也只有她願意和自己玩，願意接納自己。

醜奴決定在畢業當天送她一個禮物，可是醜奴沒有錢，所以回去請了糖果店的大哥哥幫忙，最後決定做一串項鍊當作禮物。

於是醜奴在每天放學之後，在村莊裡尋找漂亮的石頭，很快地就蒐集到了許多石頭，但是醜奴並不曉得該怎麼做成項鍊，於是去拜託糖果店的大哥哥幫忙，他爽快的答應。

隔了幾天再次到了糖果店的時候，一條漂亮的石頭項鍊就完成了。

醜奴感到不可思議，在她的認知裡石頭是無法打洞的，可是糖果店的大哥哥卻做到了，這讓醜奴變得更加的崇拜他。

畢業當天，結業式結束之後，趁大家在拍照留念時，醜奴因為害羞，拉著女孩的手到了走廊外面，不想被別人發現。

醜奴開心的把精心製作的項鍊交給女孩，並且感謝女孩這六年來的陪伴，希望以後還能一直當好朋友。

女孩靜靜的聽完，然後把項鍊往後一拋，項鍊經不住五層樓高的衝擊散落一地。

醜奴還沒反應過來，女孩接著說了一大串令她不可置信的話。

「你知道為甚麼這六年來你一直被欺負嗎？因為是我叫他們做的阿，臉上長一大塊黑斑，身材又這麼瘦小，光是待在妳身旁就覺得噁心。」

「妳以為我和妳是朋友喔，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也不想想看我和妳差多少，不管是在功課、體能還是臉蛋，都比妳好太多了。」

「我很討厭妳的妳知道嗎，一開始幫妳那幾次是以為妳會振作，沒想到妳卻甚麼都不做，活該被人欺負。」

怎麼可能…。

女孩劈哩啪啦的講了一大串話，但過於震驚的醜奴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就連女孩甚麼時候離開了也不曉得，就這樣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同學們都走光了，老師要把禮堂的門關上，醜奴才被趕離。

強忍著悲傷，醜奴連合照都沒有拍，就直接跑出了校園，沒有目的的跑，直到跑不動為止才停下，接著放聲大哭。

醜奴的哭聲引起了周遭居民的注意，在居民的協助下送到了派出所，等待家人來接回去。

一直到了傍晚都沒有人來，醜奴甚麼也不說，讓警察十分頭疼，正當考慮著要不要通報社會局的時候，外面走來了一位青年。

是糖果店的大哥哥。

醜奴先是感到訝異，緊接著往青年撲過去。

青年發現了是平常會來幫忙的女孩，便和員警打聽了一下發生甚麼事，兩人交談了一下後決定由青年送她回去。

當晚醜奴跟著青年回到了村莊，但她表示不想回家裡，所以決定跟青年回家。

聽說當晚糖果店發出了奇怪的聲響，像是小孩在哭又像是狗在叫，甚至還有發出殺豬般的聲音。

從此之後，沒有人看見臉上長著一塊黑斑，瘦瘦小小的女孩。

也沒有人在意糖果店發生了甚麼事情。

醜奴就這麼的從大家的記憶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