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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媽的多重宇宙》:人生像顆貝果,有洞才算完整

2022/05/1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媽的多重宇宙》宛如一幅色彩繽紛的拼貼畫,充滿著各式各樣的致敬,不少影迷心中的經典元素,紛紛都以巧妙的方式登場,無疑增添多筆觀影驚喜。舉例來說:喜感十足的霹靂包武打戲碼,即是參考了成龍的風格來設計;子彈屏障、救世主的設定則有《駭客任務》的影子;至於秀蓮與威門在陰暗巷弄一幕,搭配光影朦朧的場景語言,更是直接向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告白。當然,那一些顯而易見,有關於《料理鼠王》、《臥虎藏龍》還有《2001太空漫遊》的彩蛋,同樣令人會心一笑。某種程度,本作彷彿像是一封獻給影癡、電影工作者的動人情書。
不過,即使引經據典,也不代表《媽的多重宇宙》花拳繡腿。相反地,它的故事基底通俗且真摯,聚焦於華人家庭,並以常見的中年婦女做為切口,細膩講述親人之間的矛盾,如何影響人的自我詮釋。再者,藉由母女的衝突,點燃意識形態的爭論,進一步拋出人類該以何種姿態存在的反思。
至此,本作格局可大可小,極具彈性,端看觀眾如何理解、閱讀。說來有趣,電影的開放性,正巧呼應現實世界中量子力學對於「多重宇宙」的假設。簡言之,基於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疊加態(註)的概念不僅是天馬行空,更是理解混沌的重要途徑。扣回電影所述,每一次的懊悔、早知道,皆會分歧出不同的過去與未來,終點未定的情況下,一次次的當下,蘊藏著複數的可能,持續異裂的每一個秀蓮,全都是潛在答案。
所以,電影實際上,亦想挑戰人類追求唯一真理的天性。它輕聲喚醒秀蓮,還有身為觀眾的我們,做為私我生命的觀測者,本就握有註解人生的權力。若是決定好度量的角度,其後所呈現的一切,無論是福是禍,沿路走來的光景,即是我們追尋的意義,猶如今敏的《千年女優》所強調:我喜歡的是追逐的我。也就是說,意義並不誕生於成功的那一瞬間,而是流淌於「組成自我」的每一步。
承前所述,《媽的多重宇宙》是一部拆解框架的作品,而那不只瞄準表現形式,它更試圖反向滲透觀眾的日常思考,捏揉一套流動的處世觀。依此來說,翻轉一詞,正是電影最為核心的齒輪,相關情節再再以此為基準滾動、綻放。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翻轉,必屬針對以下兩者的討論:秀蓮的無能論,還有女兒喬伊的無意義論。
先談秀蓮,電影的呈現相對直白,就如 α 威門所說:正因為無能,所以才有如此多種可能。爾後,按圖索驥,將相同的邏輯套用到喬伊身上,照樣能顛覆她的無意義論:正因為缺少讓人遵循的唯一價值觀,我們才能避免陷入「他人即地獄」的泥沼,進而不用再將自己活成冰冷的魁儡。
換句話說,借用心理學者拉岡的理論:喬伊因應母親的凝視,意即秀蓮身處的華人社會觀,存有一種隱性的心理推力,逼迫喬伊雪藏性傾向、任性與叛逆,只為變成相符他人欲求的陌生客體──保守且乖順的異性戀女。然而,當喬伊得以穿梭多重宇宙,既存的壓力,也就是前述提到的華人社會觀,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粒塵埃,不再擁有主宰的力量。
可是,喬伊明明如此萬能,似神一般,理應能夠鄙夷萬物,何以又因母親在洗衣店對公公說的一句話而被擊潰?或許,那句話正如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她對生命的期望。
早在 α 宇宙中,喬伊就因「天賦異稟」嚐盡苦頭,因應母親的發明而創立的組織,不斷地抽乾她的精力,直到超載、失控,然後爆發反撲,催生出滅世魔王豬八土扒姬──這就好比典型華人社會下的家庭原罪:望子成龍。
易言之,喬伊嘗試過討好,也嘗試過逃離(最初的報稅宇宙),但不管她如何行動,內心那一塊空缺,始終未能隨著自由、能力的提升,獲得填補。故此,戲劇性的登場還有一件件荒誕的服裝,就像是喬伊用來撫慰「荒蕪心室」的補償手段。
再來,參照尼采的說法:人們真正害怕的不是受苦,而是毫無意義的受苦。染指多重宇宙的喬伊,可以視為超越上帝的存在。此時此刻,過往的意義全面崩塌,世界不僅少了神秘感,更少了讓人收束一切的源頭與圭臬,意即上帝、神靈之類的存在。那是一種全面的自由,代價卻是無盡的焦慮與徬徨,猶如心理治療時常談到的:每當供人依循的舊有框架瓦解,正是黎明之前,心靈最為黑暗的時刻。所有的痛苦,都將因為找不到熟悉的出口,頻頻在內心打轉,一再翻攪我們的五臟六腑。
依此延伸,喬伊的生命課題,恰如《世界上最爛的人》內的茱莉,在這繁華且快速的網路世代:過多的選擇,促使迷失滿載。縱然沒有宇宙搖桿,我們仍舊透過社群接觸多重世界,甚至反過來被世界馴化,亦如哲學家沙特所言,本該幫助人們釐清自我的他人,幻化成吞噬人的巨獸。最終,無論是臉書、IG、抖音還是推特,成千上萬次的偽裝、壓抑,全都是我們的延伸,並也是綑綁自我的束繩。
很遺憾,人們原以為的自由,反而鞏固了不自由。由此可知,喬伊表面上看起來擁有更多的生命選項,但實際體會到的,卻是更為窒息的絕望與疲憊。於是,多重宇宙的設定,宛如一座對應人類集體心靈的微縮模型,非但貼合喬伊個人處境,並還具體化當代社會中的普同現象:每一個相似喬伊的青年,其內心世界有多焦灼與空虛。
也因此,那一顆黝黑的貝果,不只代表結束,亦是喬伊最後的救贖,且以自我毀滅的形象來表述。想當然,喬伊並非真的想要自殺,僅是想要解決痛苦,看似消極的行為,依然藏有喬伊之於生命,非常積極的一面:想要改變,想要找到自己的歸宿。
阿德勒曾說:人是一種社群性動物,所謂意義,往往跟人際關係掛勾。自此,受苦跟意義感相關之外,亦跟社群關係中的「匱乏與不滿」保有因果連結。如前所述,不管是秀蓮、喬伊,每一種失能與暴走,皆都源自於關係裡的創傷與受俘。
綜上整理,可以發現人類充滿著矛盾,在渴求自主的同時,也期許真實、不堪的自我能被接納。有些時候,我們恨死別人的愛,卻又脫離不了別人的愛,即使萬分焦慮,肇因於關係的結,仍得回到關係來解,正如電影所示:放手與擁抱,唯有兩者並存,才是橫跨宇宙的終極出路,又或是說,天下父母都得面對的教養修煉。
或許,恰如日劇《四重奏》所點明的:許多時候,我們的人生就像是一顆甜甜圈,在《媽的多重宇宙》中則是貝果,少了那一個洞,就不算是完整。為此,與其追求他人眼中的完美,倒不如潛入內心,學習跟頑強的執著達成和解──沒有意義也好,缺少足夠的成就也罷,只要心安理得,說服得了自己,幸福兩字隨人寫。
以此來說,《媽的多重宇宙》除了主要演出陣容為亞裔臉孔,皮囊之下的哲學觀還能契合禪意、老莊思想,並且相符當代趨勢,呼應去中心化、後現代的思維模式,靈巧跳脫好萊塢常見的二元論。況且,在多重宇宙的概念下,時間失去了方向性,過去、現在與未來,僅僅是存在於不同維度的現實。於是,胡鬧之餘,電影更在結尾提供希望感十足的人生觀,溫柔地提醒:儘管辛苦,生命照樣得以打破莫比烏斯環的假定,身為人類,我們不是時間的奴隸,亦也不是徒勞的俘虜。
最後,在結語之前,稍微補充一些令人佩服的高明細節。首先,電影以鏡子做為開端,向觀眾展示一家和諧的樣貌,並以此躍入媽的世界,剛好相符鏡子在象徵界的普遍內涵:銜接異世界的通道。然後,參照鏡子的另一種常見借代:看清自我,同樣咬合敘事主軸。
若再加上拉岡的理論,鏡子還意味著世俗眼光,藏有扭曲的風險,畢竟鏡中之我難以完全吻合真實。過度依賴鏡中成像的話,好比秀蓮與喬伊,僵化使用「外在的描繪」做為自我依據,就有可能會把自己(Self)關入由替身(Avatar)所組成的牢籠。
除此之外,多重宇宙的設定,同樣創造「容許歧義」的空間,能被引申為遺憾、想像或是潛在的人格,進而賦予作品源源不絕的生命力,因應觀眾的推敲、討論,不斷地孵化嶄新的作品觀。至於豐富的匹配剪輯,則精巧且流暢地串接起「相異又相仿」的不同宇宙,可以說是自今敏之後,又一次令人驚豔的成功案例。
整體而言,《媽的多重宇宙》在科幻與人性之間取得絕妙的平衡,一方面撬開角色的情感,另一方面也突破觀眾的想像力,如此豐沛的內容,著實具有成為經典的潛力,只待通過時間的考驗與淬煉。
全文劇照:双喜電影、IMDb
註解:詳細名詞釋義與討論,可參考《科學人知識庫》雜誌第 185 期 7 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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