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一個不起眼的人使你難忘?那種難忘,源自不可解的未知,對於時間的乞求,乞求時光重新倒流,好從周遭的人物、聲音,煩躁的空氣軌道中徹底脫離,徹底闖進一場濃霧和謎題。你也懷疑,那麼自己究竟是被那未知迷惑,或只是疲倦於眼前發生的一切,如此完美地符合預期,而讓人感受到絕望的憎惡,你不自覺地咬緊牙齦,希望能嚐到一點血味。你想要掀開謎底。老實說,你對迷霧所隱藏的生活並非有任何興趣,甚至還是鄙視、厭惡的,也正是這樣深切的排斥,才顯得那無法解釋的著迷如此非理性和讓人振奮。「我想殺死他」,這樣的想法隨著腦袋中閃現出你們做愛的畫面更加頻繁。你沒有辦法讓他消失,那是一顆邪惡的按鈕,寫著開關的貼紙缺乏任何誠實,只是為了獲得你的注意力。如果你想記住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恨他。恨是午夜重播的動畫,是永恆灰暗的雕塑,而你是那偉大的藝術家,願意在他人香甜入夢、或虛擲人生的時刻,毫不疲倦地修改、生長,用餘生做你的作品所應用的理論印證。
我懂那種感受,但我不記得他的臉,而是他的後腦勺。他們會拿包裝或衛生紙丟他,那些輕的就會落到他的腳邊,他周圍的同學為了不受波及,紛紛遠離他幾十公分,彷彿他有某種輻射能將他人驅逐。對我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能力。我希望那些我討厭的人可以離我遠一點,至於喜歡的人?我沒有喜歡任何人。人是一種無聊的生物,他們自以為複雜或多麼難懂,但實際上人們很簡單,他們希望自己好懂。我並沒有刻意讓自己可以被理解,這反而對某些人構成挑戰性,他們於是來找我當朋友,我並沒有拒絕,順其自然地接受這些隨時可拋棄的資源。這些人有時為了討好我(我始終不知道他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但似乎我越用這樣的心態應對他們,他們就越喜歡我),會開始分享起他的煩惱、軟弱,沒有結局的戀情,或發明各式各樣孤獨的修辭,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我感到驚訝,連這件事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人還能怎樣呢?連他們體內混沌無名的風暴,致使他們失控的舞步,都能夠如此乏味,你該對他們有什麼期望?我不想成為人。很遺憾,生物上我目前還找不到證據否定,我一度想因此成為生物學家,但明白這也是人會試圖做的反抗之後,我全然失去興趣。甚至,就在某個悶熱的秋天下午,那些朋友和我抽著菸,在轉角處背對著操場,抱怨著他們挖掘到的真相,關於世界多麼荒誕,人類多麼可憐而無趣,他們有意讓這場討論喧嘩而激動,引起好事學生從樓上探頭,再大聲驅趕這些閃爍的目光。我就是從那天起,也開始厭惡我自己。而我越想表現我的失落,我就得到越多注目和重視。有個理平頭的混混視我為「先知」(這群處處追求新潮的男女剝開皮都是保守的教徒),這使我極端憤怒,我在走廊上當著眾人的面叫他去吃屎吧,他竟然還真的嚐了一口。老師約談了我,要解決這場霸凌,他認為這些受害者們,是受到我們脅迫而替我說好話。我要他們不要向老師報復,我也知道他們不會就此忍氣吞聲。後來那個老師就調走了,他沒有說什麼。上他的課之前,他總是比所有人都早一點來到教室,把黑板上被疏忽的角落擦乾淨,坐回他的座位等待。老師離開那天,他也沒有說什麼。騷亂、汗臭,還有人們起勁發出的噪音,一個穩定的節拍正在瓦解我的平衡。突然,新的老師進了教室,不等所有人回過神,拿起粉筆往黑板上一刮,刮出那種讓我想殺人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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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年少時代是一場混沌。他無法說明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像個旁觀者不在現場,只能看著拳頭慢動作在男人的小腹凹陷又拔出來。他會閉上眼睛,刻意放鬆呼吸,反覆品味這個片段。身邊的女人咳嗽著,迷迷糊糊地罵著他。他把煙灰抖在她背上,然後穿著拖鞋走去陽台。他抬頭迎接那一塊冷酷的金屬。他用手指掐著自己的臉,像箍上一個面具,唯有喝到自暴自棄之後,他才能確定自己是清醒的。早晨的細雨能把他安葬,落到地上時他聽到錢的聲音。他有一種預感,從此他的一生將停留在他終於打了父親那天。所有的追尋都像是為了回去那一刻,使得他的十七歲持續了十七年。那一天,他終於徹夜未歸,自由是因為無處可去,一場雨過後,世界變得比死亡還巨大,但他從來不怕死亡。死神來敲門的時候,他會開門,並毫不猶豫地勒住祂的喉嚨三個小時,直到他筋疲力竭,然後睡上一場大覺,之後再考慮要怎麼棄屍。他輾轉在所有朋友家待過,在友情透支的前夕,他終於十八歲了。他戒了菸,短暫的十六天。他跨過了兩條河,租了一間串燒店樓上的雅房。接著就是工作問題。第一任老闆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瞪回去。他始終記得那樣的眼神,那些臉卻都混在了一起,對,他們的表情微微地抬高,瞳孔核卻有一塊深沈的黑不曾動搖。後來某天,他又看見了這眼神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當他從馬桶邊醒來時,他卻忘記了那問題到底是什麼,湧上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失敗了。他扶著洗手台起身,兩道閃電重疊在眼前,他盯那對疲憊而陌生的眼圈出神。一瞬間,他看見那張臉往側邊一塌,五官混在一起滑了下來,再一回神,手機就響起來,拳頭上的血早就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