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土食材」、「土食生活」的一些想法(一)

2022/06/05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舒詩偉
阿偉編按:自本期起,我把思辨數年的有關「土食材」、「土食生活」的一些想法,陸續刊出;在此與關注三農的朋友分享,也敬請提出指正。
「土食材」、「土食生活」,這是由幾個中文字所組成的詞。即使這些詞彙,以往較少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但一般人一旦在看到、聽到時,總會「望文生義」,會聯想到這個應是與「地方的」、與「吃的」有關;於是對這些名詞,就會冒出各有各的、五花八門的設想。
因此,我覺得在此來為「土食材」、「土食生活」做個說明,有其必要;希望這些詞,在未來能逐漸融入到我們的日常詞彙中,也冀望有更多的人,能掌握住這些詞彙的主要精神與意義。畢竟到目前,「土食材」、「土食生活」對一般人,還算是生疏的名詞;但我覺得:釐清「土食材」、「土食生活」的理念與意義,或可對我們目前與未來有關在地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餐飲,以及有關農村振興、城鄉共生的想法與做法,引發出良性的發展方向。
「土食材」、「土食生活」,簡單的說,即是一個地方,因其特有的自然環境、地理、氣候與動植物物種,以及因當地居民/族群特有的文史傳統: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人與人(社區內部與社區之間)的關係,所生產出來、賴以為生的日常食材與烹飪出來的食物。而這也涉及到在地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餐飲內容與習俗。有關它們更進一步的內涵,會在下一節做較細緻的說明。

甲.為何要由我們在地的「土食材」出發?

會有「土食材」、「土食生活」這兩詞彙,倒也非憑空掉下來的;這其中有一段醞釀的過程。就我而言。有好幾年時間,是模模糊糊的、不很明晰,似有、似無的;然後到了某種因緣際會時機,就出現了既能來統攝一些在地糧農生產/加工、流通與餐飲的既有做法,又可引領在地糧農實踐新方向的「土食材」、「土食生活」詞彙與理念。而這其中又有兩個背景,導致兩個詞彙與理念的形成。

背景

背景1:全球一統化,由跨國集團寡斷的新自由主義糧農運作局勢:

這在過去三、四十年來,我們目睹全球糧農運作一個新的變局。這對有些人而言,是種更「進步」、更「現代化」、更「科學」、更「省人工」,或更「便捷」的做法;但就另一些人看來,這可是農業日益走向不可持續,大量農民的生計無以為繼,農村人際關係變質/社區散體,城鄉關係失衡,在地特有餐飲文化速食化與趨同化的「惡性」變局。
首先,讓我們大致來回顧人類與農業的歷史吧。約在12,000年前地球冰河期結束、氣候開始轉暖後,在中東/肥沃月彎、亞洲/黃土高原南部與長江流域、中部美洲(當今墨西哥南邊/瓜地馬拉),與南美洲/安地斯山區等地,前前後後、分別且各自出現農業與農業文明。而在這幾個地方生活的人,他們的食物來源,也由原本的狩獵、採集、捕撈等,開始逐漸轉移到主要是來馴化一些動、植物的飼養/農耕方式;如:山羊、綿羊、牛、豬、馬、狗,如:小麥,粟/黍/稻米,玉米,與馬鈴薯等。而這種經飼養/農耕來生產生活所需糧食的做法,也在往後兩、三千年間,傳佈到世界許多地方。
當然,我們也清楚:在此之前更早的三、四十萬年前,(應是在智人出現之前)人類學會對火的掌握。能主動掌握火源,這也改變了人們周遭生存環境的面貌(如:叢林經火燒過,原本的地景與當地動植物種類都會產生變化,出現新的樣貌),以及飲食的內容(如:因加熱可改變之前人類不易咬食、消化的穀類、果實與肉類的性質,這也使得可食之材變得更多樣),與方式(如:經由烤、煮出的熟食等)。
於是務農,讓人類與大自然、人與人(在社區內部與社區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轉變;成為大多數人安身立命的生活型態。農耕,也成為人們在世界各地生產、享用自己特有糧食的手段;至於與之相生的諸多的農業文明,如:各地的生計方式、貨品流通、社會組織、權力結構(徵糧、徵兵、勞役等)、精神世界與宇宙觀等,也開始冒出、興盛。
▲房地產的開發,導致農村萎縮,糧食只能經被炒作的國際期貨市場來進口。(攝於香港新界粉嶺)
先不論世界其他地方吧。像是在亞洲大陸上,則是流傳或記載中國上古時代的各種「神話」或事蹟。像是盤古的「開天闢地」,有巢氏的「搆木為巢」,女媧氏的「採石補天」,燧人氏「鑽木取火」與「結繩記事」,伏羲氏的「結網、捕魚、打獵」,神農氏/炎帝的「農具製作、農耕技藝」與「嘗百草」,有熊氏/黃帝的「農業發展、始製衣冠、建造舟車、發明指南車,與倉頡的創文字」,蚩尤的「重農耕/水田犁耕、冶銅鐵/農具與兵器、創百藝」等等創新。而這些也逐步發展出一燦爛的農業文明。
即使自1492年後的「哥倫布大交換」(Columbian Exchange),帶動起「新世界」(美洲)與「舊世界」(亞歐洲)之間各類人種、物種/作物與牲畜、細菌/疾病、貨品等的相互流傳。至於在糧食作物方面,像是:玉米、馬鈴薯、番薯、甘蔗等也開始傳入亞洲;而這在往後,也大幅改變了當地的糧食生產種類與飲食內容。
即使自19世紀中葉,歐洲諸國先後的工業革命,帶動起列強對亞洲、非洲與拉丁美洲的殖民風潮;而這也開展出世界各地農業生產的重新(被)分工與佈局,以及農產品的國際貿易;像是:北美洲的穀類、棉花、菸草,南美洲的牛肉、咖啡,加勒比海一帶的甘蔗,東南亞的橡膠等大量的出口。這些農產品,主要是出口到歐洲,提供當地人、尤其是新興勞工階級「廉價的」食物;而得以維繫社會「安穩」、持續其工業革命動能。或是出口到(前)殖民地,提供當地莊園、種植園奴隸/農工的口糧;而得以用進口食物將之困住,避免他們學會自行耕種、另尋出路。
但基本上,世界許多地區仍大致維繫自身既有的糧農運作,持續在地糧食的生產/加工、農產品流通,以及餐飲特色。這種狀況,除了自1870年代後,以英國主導、成立的小麥國際貿易市場外,其他大多糧食產品仍維持其在地特性,尚未給納入到全球期貨市場。像是即使是到了21世紀,在中國西南山區中生活的侗族,仍維持其稻-魚-鴨共生耕作,醃製酸魚用來食用與祭祀的傳統。
只是,尤其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1945年),美國在日益形成的「東西冷戰」格局下,一方面將它盛產/生產過剩的糧食,轉為在冷戰期間的「武器」;以「糧食援助」(food aid)名義,把大量如:小麥等產品輸送到歐洲、日本與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作為各地戰後重建與防堵「赤化」的工具。另方面,它也帶動起全球許多地區的農業「工業化」風潮。於是各地既有的在地糧農運作,其中的一些環節,如:玉米、小麥等主食作物的生產,逐漸轉為大面積開發等工業式方式。更有甚者的是,自1960年代下半葉,美國開始向亞洲/印度、拉丁美洲一些國度推展其所謂的「綠色革命」。於是雜交、高產的種子,單一品種作物、如:小麥、大豆、玉米等大面積的種植,農藥/化肥的廣泛使用,各種農機的採用……造成原本農業範式的轉變:各地原本多樣、自主的傳統農業,也轉變成依靠石油的工業式農業,而且在各地是日趨雷同。
▲百千年流傳、演變下來的農耕,維繫著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長久持續下來的均衡,以及各種農藝的智慧,生生不息。(攝於廣西柳州鹿寨)
至於原本一些是糧食自給自足的第三世界國度,也開始採取專為出口、而大量生產單一作物或肉類、透過遠洋運輸運送到歐美,來賺取外匯的作法。而餐飲的速食化、口味轉為單一化(美式化)狀況,也迅速在全球各地浮現。
這種各地原有糧農運作與餐飲方式的「轉變」,或也多少反映出美國全球戰略的一項方針。誠如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吉(henry Kissinger)所言:「你如果控制住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國家;你如果控制住糧食,你就控制了所有的人。」
曾有許多的國際機構與專家指出:這樣做,可以增加糧食產量,解決世界人口的饑荒問題;這對農村的進步發展與社會工業化,也可帶來有利的推動力。只是,有愈來愈多的人,也日益瞭解到:會出現饑荒,未必是糧食生產不足、而主要因是分配不均的問題;而且這種工業式農業,長久下來,未必會維持糧食持續的高產。至於這種大量依靠石油的「綠色革命」所造成的「附帶效應」,也逐年浮現出來:環境污染,生態惡化,氣候變遷/地球暖化,生物多樣性流失,森林面積縮減,農村解體(小農未必就能轉為工業勞動力、反而是在第三世界一些大都市中/旁形成一座座龐大的貧民窟),城鄉共生關係失調……
對這種工業式農業提出挑戰的濫觴,可歸為美國的瑞秋.卡森女士(Rachel Carson)。她於1962年出版了「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書中質疑:在農地上大量使用DDT、殺蟲劑與除草劑,造成整個大地:鳥不語、蟲不鳴,萬物一片死寂……而這在往後,也啟動全世界環境保護的風潮。
即便是如此,全球糧農運作自1980年代後,又冒出一股新的潮流。這潮流,同樣的,主要是來自美國;可是主導者與推動者,未必是政府機構,而是美歐的一些化工、糧農、批發、餐飲等跨國集團,一些國際金融機構與「慈善」基金會,如:「世界銀行」(WB)、「國際貨幣基金」(IMF),以及像是後來的「比爾與梅琳達.蓋茲基金會」(BMGF)等等。
這股潮流,打著「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旗幟,在推動「全球化」、「自由貿易」、「私營化」(政府退位,國家放鬆治理,讓各種社會服務,如:醫療、教育、住房等,由私營/跨國公司接手)……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主要是在為跨國集團的全球市場攻掠來開路。
至於在世界各地農產品的生產/加工與流通、以及日常餐飲,也成為這些跨國集團想來攻佔、牟利的新市場。於是,農作物不再只是當地人的「糧食」,它也是種專為出口而生產的「商品」,是種可在國際貿易中用來炒作的「期貨」。
於是在這種「農業生產工業化、農業貿易全球化」趨勢中,我們可看到:在世界各地的糧農、餐飲運作中,幾乎由上游到下游的每個環節,都有少數、主要是美歐跨國集團的身影,它們在做寡斷;而且它們對各個環節的掌控,日益增強:基因改造種子/作物(大豆、小麥、棉花、油菜等),單一/少樣幾種動植物品種的生產,農藥與化肥,農機,生長激素/抗生素/瘦肉精,倉儲/長期儲存/冷凍,大量的食品加工(造假、添加物與防腐劑),遠距運輸,大賣場/連鎖超商,連鎖速食店/餐廳,以及大量的糧食浪費(富人)或不足(窮人),大量的塑料廢棄物……
也因此,許多地方的在地糧農運作,逐漸失去自主性;且與當地的環境、社會與文化脫鉤。至於在糧農運作中,原本上下游各個相互緊扣的環節,也出現斷裂。生物多樣性、在地品種,日益流失;人們有意、無意地改變原有的糧農運作方式;農作物的生產/加工,食材的流通,以及餐飲內容與習俗等日漸失去在地性、季節性與文化性。而農村在此衝擊下,人際網路/社區感日益減弱,城鄉關係失調……
這是我們目前所置身的一個新的、也是不少人認為是「不可持續的」全球糧農運作狀況。
▲稻穀收成。(攝於日本新潟)

背景2:相應於此全球糧農運作變局,各地冒出新的、尋求替代方案的在地糧農實踐。

至於另一個背景,則是隨著這股「綠色革命」、「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潮流,過去3、40年來在世界諸多地方,也冒出許多有意識的、尋求替代性的在地糧農與飲食實踐。它們之所以會出現,或是因對全球過去數十年「主流」糧農運作方式的重新思考與反省,或是想來維護或重建人與自然、人與社區之間的友善關係。它們未必是一種有「組織」的潮流,但有各種不同的、去–中心的網路。有人將此統稱為:「替代性糧食網路」(Alternative Food Networks)。
即使到目前,這一股股「非主流」的趨勢,在面臨強勢的跨國化工、糧農、批發、餐飲集團,相對是要來的很弱勢,但這是各地人們的一種自覺行動。想來保衛自身在地的糧農運作、餐飲習俗,來抵制或扭轉那種全球化、趨同化的「主流」走向。
有關這些在地的糧農與餐飲實踐,在生產方面,我們可看到:保護本土品種/種子網絡,有機農業(organic agriculture),都市農業(urban agriculture),樸門設計(Permaculture),農業生態(agro-ecology),生機互動農法(bio-dynamic agriculture),自然農法,參與式保障體系(PGS),半農半×……等等的行動。
至於在流通方面,則是有像是:農夫市集(farmers' market)、綠色餐廳與食材店、「由菜園到餐桌」(From Farm to Table)……。
而在消費方面,則有:「吃在地」(locavores)、「慢食」(Slow Food)、「公平貿易」(Fair Trade)……。以及那連結起農業上下游的:「社區協力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CSA)。
而在這其中,一個具有國際網路的農民組織,則是:「農民大道」(La via Campesina);它在呼籲與推動各地的「糧食自主權」(Food Sovereignty):各個部落、社區、族群與國家……有權利來決定生產與自己文化相搭配的糧食。
至於同屬華人圈的兩岸三地,就我看來,過去二、三十年來,也沒「落後」。在反思當前的糧農、餐飲狀況下,有些在地的糧農工作者與團體,或想另闢「門戶」,開闢新的途徑。像是:香港「馬寶寶社區農場」,是想透過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形成的「社區」連結,重新建立起「城鄉共生」關係。另有些,也想藉由引入外界的理念與實踐,能落地生根到自己的土壤。像是:台灣「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北京有機農夫市集」等等。而「里仁」,則是另一股於台灣異軍突起的新生力量。
另外,則像是各地的「有機農業」,台灣的「秀明農法」、「樸門」,各地的「農夫市集」,或是在台灣/台中/東勢那投入與印尼咖啡小農推動「公平貿易」作法的「雨林咖啡」;或是如廣西柳州那支持在地小農、堅持土貨、守護消費者健康、推動良性餐飲文化的「土生良品」餐廳等等。
以上所提的一些在華人圈的例子,基本上是在力圖生存、發展的同時,也尚能維持最初的原則與精神。這很不容易。但是在同時,我們也可看到有不少店家、機構等,會趁著這股新風潮,利用其市場利基點,或是走「掛羊頭賣狗肉」之路,或是與大資本合流,棄小農、小工坊、小店家而不顧,來得以獲利。
▲在地農戶季節性生產的食材。(攝於廣西柳州)

我們的立場:立基根源,連接土氣。

在面對化工、糧農、批發與餐飲等跨國集團對我們既有糧農運作的攻勢下,在處於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風潮中,如想來維繫與進一步來開創我們糧食鏈的完整性與自主性,當然世界其他地方有許多關注當地環境生態、在地自主的糧食生產、加工與流通、本土餐飲、小農與原住民族(少數民族)生計、農工與糧農工作者權益、農村發展,以及城鄉共生的替代性在地實踐,應有我們可學習與借鏡之處。
只是,在尋求有別於被跨國集團日益掌控的替代性出路時,有一點,我們不應忽略、也不要忘記,我們有自己數千年來的農業文明與餐飲文化:在各地,我們仍擁有多種有關農業的天文地理知識與智慧(如節氣)、農藝與農耕方式(如選種、育種,種養結合,換工),我們仍保有多種因地方風土而特有的食材加工方式(如醃製、發酵),留有多種的食材流通做法(如分享、群體共食,或販售),以及存有各地多樣、豐富、獨特的烹飪方式(如炒、煎、燜、烤等)與飲食內容及習俗(如“×乾×濕”的菜色,食療/養身觀念)……這其中,含蘊了太多先人與今人長期實踐而累積下來的智慧與技藝,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餐飲的樂趣與文化。
我們應對自己厚實的文化與農業底蘊,重新做檢視,應回歸到自身既有的根源(但也非回到過去或抱殘守缺)。立基於我們的根源,由其中出發,且學習與參照外地新的理念與作法,而得以開創出既能銜接自身傳統、本土的,又能與世界平等對話、交流的糧農與餐飲實踐。
置身於、且反思這兩股相對立的潮流,而且在數年前與廣西/柳州「愛農會」/「土生良品」餐廳周錦章會長談到這方面狀況時,他說:「我們是吃土的。」
於是「土食材」、「土食生活」這兩個詞彙與想法,應蘊而出。(待續)▌
▲曬覆菜。(攝於南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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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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