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詩偉
二.“土食材”、“土食生活”的幾項特點:
也因此,我們可看到在世界許多地方,都有長久流傳下來的在地食材,與餐飲的內容及方式;我在此將此稱為“土食材”(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土食生活”(食物的享用)。而我們由空間、時間、型態與社會等四個層面切入來察看,會發現它們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點:
(一)在空間層面:
“土食材”與“土食生活”,在空間層面,因地方特有的物理環境與文化狀況,是有其在地性、且因此形成某種的社區認同。而在一區域中的一些鄰近村落、城鎮,也因地緣或需求,發展出互補、共生的關係;這也形成一區域在糧農運作方面,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
1. 在地性:
俗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長期與在地特有的地理與自然環境(地理、地勢、水文、氣候、物種等)互動與共生中所產生的;而這也與當地群體或族群既有的歷史文化、社會型態息息相關;因此有其明顯的在地性。如山區、丘陵、平原、海邊等地的物產,各有不同;山有“山珍“:禽獸類、野菜,海有“海味“:魚類、藻類等等。日常生活中的食材具有明顯的在地性,而不會是“飄洋過海“、“翻山越嶺“而來。
像是在廣東潮州,由於近海,魚蝦蚌蛤的捕撈與養殖,以及以海鮮為主的飲食,為其特色;當地人對於北方的麵食、羊肉,或偶爾會嘗鮮試試,但極少會成為地方日常餐飲的內容。而香港,或是台灣海峽中的澎湖,也有類似“靠海吃海“的生活與餐飲內容。
2. 社區性: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與生活在同一社區(村落、城鎮)的人的生活及生計,與社區群體或族群的社會、經濟、文化方式,緊密相連。
在一定社區,人們會就糧農運作上下游流程中的許多環節,協力做分工與合作;而各類活動的人,如:種菜、養豬的生產者,豆腐、醬油的加工者,食材的運送者,販售食材的市場/攤位或店家,飯館/麵店等,也因長期在生活與工作上的相互交織,形成地方緊密的社會與經濟網絡;而這也造就出當地人一定的社區感與地方認同。整個的糧農運作與餐飲,有它在地大致的完整性。
像是在新竹/新埔所形成特有的稻米生產與米食文化(把地產的稻米加工為粄條,且形成地方特色小吃等),也成為社區認同的一種象徵。
3. 共生性:
一個社區的糧食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要能長久持繫下去,通常是無法、也不可能“遺世獨立”。它因為地緣、因為需求,通常會與周遭社區產生一定的關聯,發展出經濟、社會、文化、訊息、軍事等分工合作關係。每個社區也因各有所長,如編織、製紙、釀酒、鐵器等,而得以與其他社區相互“補足“,相生相成;形成一種整體是共生的生活圈,或相互支持的城鄉關係。而不會是“各行其事”,互不往來。
像是在貴州、廣西侗寨之間所共同形成的互助、共生的“款”;
像是在一些村落與縣城、與城市發展出的生活圈關係等。這都是在一特定區域內,形成社區之間長久的共生關係。當然,如果在社區間出現“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不對等狀況,這種關係也未必能長久維持下去。
(二)在時間層面:
“土食材”與“土食生活”,在時間層面,每年雖主糧(米、麥等)大致不變,但其他一些食材(蔬果、肉類)的生產、加工,則會依不同的季節而有所變化,且有不同餐飲內容。一年一個循環。但長期如此經年的運轉下去,又顯現出一種穩定性。
另方面,在遇到新的作物/食材出現,如:馬鈴薯、玉米、辣椒等,也會經人加以馴化,逐步融入到地方的糧農運作與餐飲生活中。
1. 流傳性: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承續著在地一貫的知識與技藝,且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一套「傳統」,世世代代流傳下來。這並非只是“純技術性”的;它也與當地人特有的歷史文化、社會生活及餐飲習俗,形成一套相生相成的關係。
偶爾,會因新品種的引進、新知識與技術的發展或傳入,或採用新的能源或器材及材料,而做一些調整與變化,但仍會立足於既有的、祖傳的軌道上繼續運行。因此,這一切顯現出一種延續性;而不是種“斷裂”,種植由小麥全然轉為玉米,餐飲由米飯轉為漢堡。
像是在中國西南山區,侗族數百年維持的魚–稻–鴨–牛的共作方式,生產糯稻、魚/鴨肉。像是烏魚群在冬季會由東海南下洄游至台灣西南海域產卵,於是台灣漁民會作季節性捕撈,且加工成“烏魚子”。年復一年。
2. 調整性:
隨著技術、知識與器材的進步與改良,新品種或物種的引進,在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也會有所演變與增進。這並非是經常、也未必會在短期內發生的,通常要經歷數十、數百年,才有新的調整。如胡瓜、番茄、馬鈴薯、辣椒等的引入、馴化,才逐漸的能在地方上生產,且融入當地餐飲的內容。
“土食材”、“土食生活”並非是一成不變。但變化與調整,也需因應地方自然與社會的條件與節奏,經較長的時段而展現。且應是地方能自主的做調整,而不是靠著外力(廣告、市場或國家政策等)強力推動而進入。
像是之前沒有,但後來成為地方特有菜色,如“麻婆豆腐”等。像是香港沒出產咖啡豆、茶葉,但咖啡奶茶的調製,也逐漸成為地方的特色飲料。
3. 季節性:
前兩個特性:流傳性與調整性,指的是較長時段。而季節性,則是依年度來說。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隨著一年四季及節氣而有所變化。在農事方面,“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很典型的作法。至於在何種季節與節氣,該種植或出產何種的糧食與蔬果、養出或不宰殺何種的牲畜,這可是依季節運轉而行。
另方面,除了常態型市場與固定日期的集市,一些與食材流通與農耕有關的市集,如:“藥市”(端午前後)、“牛墟”等,也因應適當的季節而開設。至於日常的餐飲,更是與節氣習習相關。
這並非是不分節氣、違反季節的糧食生產與餐飲方式。在一年四季都能生產、享用同一種蔬果,這通常不是“勝天”、而是“違反自然”、“違反動植物與人體生理的”做法。
(三)在型態層面:
“土食材”與“土食生活”,在型態層面,絕對不是大量生產、遠距流通;而食材的生產方式(如採集、狩獵、捕撈、種植、養殖)、種類與品種,也是多樣的,而非只是少數幾種有利於商業性生產、輸送與上架的品種。而作物的種植,主要是用來供人食用,是有實際的使用加值;而非作為可炒作的商品或貿易中期貨。至於作物、牲畜的“非食用”部份,也可發揮其他用途,而非“廢物”。
1. 小型性:
相對於食材是那種由工業式農場與動物集中飼養場(CAFOs)、
大型加工廠所生產,且透過大賣場、連鎖店與連鎖餐廳,來做流通或享用的方式,土食材主要是靠在地小農(採集、種植、養殖)、加工坊(製造、釀造)生產出來;而這些食材,或是自用、與親友分享,或是透過在地攤販、傳統市集與市場、食材鋪或店家、飯館,或是因村寨的集體活動與相互交流等而得以流通與享用。
在一定的人力、物力與自然/社會條件下,這是種不會、也無法形成大規模的運作方式。規模大,未必代表更有“效率”;小型作法,相較於工業式生產、流通等,卻是更能因應在地環境、靈活調度諸多資源,更貼近在地生活,讓更多人較易投入,且更具“人性”、的做法。
2. 多樣性:
相對於在連鎖超商、大賣場中上架的少數品種、大量生產與流通的食材,以及在連鎖餐廳,四季恆常的餐飲內容,多樣性是指食材涵蓋了多種馴化或未馴化的動植物種類與品種、餐飲內容與口味的多樣性,以及生活環境中的生物多樣性。
像是不應為生產、管理與流通的便捷,只遴選三、四種蘋果品種大量生產,而讓其他100多種蘋果品種自生自滅。而且也不應是為了果園管理的方便,施灑大量化學品,而讓環境中原有的多種生物消失或滅絕。
另方面,地方的日常餐飲,也是經採集、捕撈、種養等多種方式,而有更多樣的內容與口味(除了經人們種養出來的食材,也另有“野味“食材,如野菜、蟲類、野生動物等),而且是因地因時有所不同。這不像速食店與連鎖餐廳,那種不分地區、不論季節,皆維持同一、少數幾種的飲食內容與口味。
3. 實用性:
糧食,未必純然是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是高於交換價值。它主要是為當地人用來食用、維生的;可以是自用,也可以做為禮物相互流通,或經由其他活動方式,相互分享或販售。農產品的生產,不是用來作為可炒作的商品,國際貿易中的期貨,或是轉成為所謂的新能源:生質燃料(biofuel)
另方面,會種植某些作物,或也是可做為牲畜的飼料;而作物的“殘留物”,也可用來做家庭的燃料或其他。其實,在地種養出來的動植物的使用價值,並不只限於“可食的”部份;它們“全身都是寶”;其他的“人不可食”部份,如玉米桿、牛皮、雞毛等,也可經由處理,在日常生活中,發揮許多的作用。而且這些,都可以在地循環利用,沒有所謂的“廢棄物/垃圾”。
(四)在社會層面:
“土食材”與“土食生活”,在社會層面,主要是維繫著人們在地方糧農運作與餐飲上諸多相關的網絡,或是開展新的關聯。這些都與當地的環境、文化/歷史承傳息息相關,也是一般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天天得面對的。在這其中,尤其女性是對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烹飪/餐飲,功不可沒。而女性之間的種種網絡,也穩定住日常的社會生活。
1. 文史性: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不只與在地的自然環境、物種緊緊扣合,也與當地特有的歷史/文化、相生相成。這是一代代流傳、也會演變下去的。像是某區域或族群特有的農具、器材,獨特的牛、豬、稻米品種,一定的勞動分工與日常或節日的餐飲習俗,皆能銜接地方的糧農傳統,延續、發展下去。不會出現什麼斷裂,像是全然採用農藥化肥,來取代原先的自家肥、天然肥。
即使有所變化,也是有一定的自主性,把新的事務納入到自身原本與周遭環境共生、原本人際相互分工合作的運作中;而非是被市場或政治力量來主導。像是為了發展經濟、吸引觀光潮,來把地方原來具有文化、歷史脈絡的傳統活動,轉為專為服務觀光客的民俗歌舞表演或是風味餐飲,這易打斷地方日常的社會生活,也易把自身文化給扭曲。
2. 日常性: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人們生活中一直得重複的、不可中斷的活動。“民以食為天”,要能生存下去,首要之務就是糧食能持續的生產,人們每天能進餐。這些活動,是一般人“習以為常的”,但卻是生活中天天得面對的。在不同的季節,或會有不同食材的生產、加工與流通,也會有不同的餐飲內容,但糧食生產與餐飲依然是繼續進行著。
這其中,女性通常佔有很重的份量。幾乎所有的文化,都有男女分工;而女性通常負責“處理家務”。家務中很重的一項,是全家人每天的“吃”:糧食如何取得?食材怎樣處理?怎樣每天變出好看、好吃、有營養的菜色?怎麼來吃?這多得是靠家中女性親力親為。而女性與女性之間的關係,也形成多重的社會網絡,得以來穩定日常的社會生活。
3. 庶民性:
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是與社會大眾的日常生活、生計緊密相扣。即使在生產與流通上有所分工,但一般人皆可較易“入門”;或是經由在旁學習,或是拜師學藝,而後獨立當家作主,投入糧農相關活動。像是:種菜、養豬,製作腐竹、豆腐、菜乾,販售蔬果、雞蛋,成立小吃店等。只要勤奮,未必得投入大量資源或資金,人人都可成為“業主”,有自己/全家人的生計,未必得長期受雇於人。而且,在不同的糧農行業之間,也是相互支撐,交織成緊密的社會網絡、人情濃厚的庶民生活。
至於在餐飲方面,則是不論是在家、在外,“人人皆可吃得起,吃得實在,吃的健康”;而不是只有少數人或有錢人、權勢者,才得以享用。
除了上述所言,在世界各地就當地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與享用,有大致相同特點外,在飲食/養生(土食生活),另也有其獨特之處:
1. 養生性:
飲食的內容,是隨著一年的季節與節氣而有所變化。但會發展出、且按著特有的食療哲理來進食、養身,則是尤其是華人的獨特傳統。
2. 共享性:
用餐方式,是全家人或親友、鄰里同桌共食、一起享用,且相互交流;少有個人獨食或速食。而用圓形或半圓型餐桌共享桌上菜餚,也是華人所發展出的特有方式;而非是一人單獨一份。
3. 禮儀性:
用餐,有一定的規矩、習俗;按老幼、男女、主客的身份來規定座席、飲食先後、菜餚分配等。碗筷盤的擺放、使筷的方式,也有許多的規矩。(筷子這種餐具,也是中國獨特的發明。)
4. 定時性:
用餐,在每日幾個一定的時段進行;一日兩餐或三餐全家聚集共餐。餐飲時段固定,依勞動、作息的狀況而定。或如在農忙時,可在勞動現場另分別配有幾次的“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