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音繞樑,三月不知肉味~子曰

「結果是陰性,但還是建議您這幾天不要太常出入公共場所。」
「喔好。」陳禕德回答。
「另外本院有疫苗施打門診,要先幫您預約14天後嗎?」
「呃,其實我有參加疫苗的試驗。」
「是喔?是哪一個呢?」
「呃……」陳禕德思考著要不要回答。
「TWM。」他說
「TWM?喔我好像知道……」
「就,台灣母親(Taiwan Mother)那款。」雖然沒有抬頭,陳禕德也能感覺的空氣中頓時閃過的尷尬氛圍,不過他也快收拾好東西了。
「好喔……」護理師小姐好像又說了些什麼。
*
從醫院出來後,陳禕德看到一群人拉著布條,站在醫院對面的馬路邊。走近一點後發現,他們是在抗議政府施打 mRNA 疫苗這件事。
台灣民眾對於疫苗施打,似乎一直都沒有太多排斥情緒。陳禕德是到了高中大學開始接觸新詩後,才得知在二三十年前第一次 Covid-19 疫情襲來時,有位叫葉覓覓的詩人,認為疫苗是政府控制人民的陰謀。
(寫這段的時候台灣還沒發生反疫苗遊行 = =)
陳禕德定了定神,看著對面的大字報,不禁感嘆,過了二三十多年了,新的 Covid-19 疫情神秘地再次回歸的今日,反疫苗的說詞還是了無新意啊。
雖然說於當時崛起的 mRNA 疫苗,後來的確被證實有改變人體基因的風險。例如說,早在疫情還沒結束時,就有科學家發現 mRNA 疫苗會改變肝臟細胞的 DNA。在疫情結束後的十年間做過的大規模研究也顯示,因為飲酒誘發的肝臟病變微幅上升了。
可是,科學家們仍在爭論相關性與顯著性。反疫苗團體則認為,這事同時牽扯到疫苗跟酒,這樣的副作用,本來就不可能由已經被財團控制的科學界證明——照他們那套陰謀論來說的話。
*
扯遠了,在三十年前那場 Covid-19 疫情捲土重來的今日,「山靈」還搞了一隻名叫「台灣母親TWM」的疫苗,當然,也是「比較自然的 mRNA」疫苗。不過臨床實驗進度遠比其他疫苗慢上不少。原因是,雖然「山靈」在仲夏村不乏志願受試者,但政府的科研單位卻認為受測對象同質性太高,而遲遲不過審。
雖然到底是怎樣的同質性,政府單位一直沒有明確說明。
*
陳禕德找了間燒臘店吃飯。味道偏重的燒臘,他吃起來居然還是沒啥味道,他也真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也能把飯吃完。
護理師小姐最後好像有問他,要不要幫他轉去其他科別看看。陳禕德沒有答話,因為他似乎隱約知道問題的根源可能是什麼。
*
陳禕德大學畢業後,就去新竹科學園區當作業員。但做了一年,就受不了輪班的生活,身體開始出現一些狀況。又因為年資不夠,無法內轉其他較輕鬆的單位。
如果是在十年前,陳禕德大概也只能繼續做下去,不過現在多了一個選擇,只是大多數的竹科工程師們不會去選。
「去山林晶片廠喔?別鬧了,其他的廠薪水好歹還有六成,那邊是直接砍半。」「而且那附近鳥不生蛋,幾乎只能住進仲夏村,還要再兩成上繳。全部扣一扣你只剩四成。」
「但是聽說繳了那兩成後不太需要消費,剩下的錢都可以存下來......」
陳禕德試著說點什麼。
「騙肖欸啦,用他們分子料理機搞出來的食物能吃就不錯了啦,你繳兩成進去吃噴喔?」;「我之前聽過有人不信他們那個邪教,堅持住進去前不做啥祝聖儀式的,結果真的就吃噴。」
「好像就是因為這樣壞了風評,所以他們現在才要求沒祝聖不給住。」
「啊我心裡就不信你那套,你祝聖了會有用?」
「啊,我聽說大毛他有朋友一開始也不信,剛開始一個月也沒到吃噴那麼糟啦,食物就還過得去,撐過一個月吃什麼都像高級料理。」
陳禕德嘗試反駁,但其實這連他自己也不信。
「那不就是邪教洗腦……洗一洗他們端大便上來你也說是咖哩啦」
仲夏社區,大家習慣稱之為仲夏村,是一個不是都市傳說的都市傳說。
十幾年前,一支名為「山靈」的宗教團體在新竹崛起。創始人劉夏周是竹科某個大廠的CEO,退休後遁入山林間,五年後搞出了這樣一個新興宗教,並吸引了一票竹科的作業員,其中不乏竹科大老。團體資金充沛後,在新竹山邊買了一塊地,建了一個晶圓廠和仲夏社區。
「山靈」自稱他們得到了山神的啟示,要建立一個虛擬實境無處不在的「VR之都」,結合來自山神的「恩賜」,讓VR的效果變得比真實更真實。在這樣的世界中,人們在獲得感官滿足的同時,能夠最大幅度減少自然資源的消耗。
在這之後,仲夏社區以他們的「分子擬真料理」聞名。顧名思義,就是藉由各種分子料理技術,搭配上VR技術以及「恩賜」,盡可能模仿真實食材的色香味。
同時他們的晶圓廠採取了史無前例的「四班制」,讓員工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品質,雖然隨之而來的代價就是人事成本的大幅提升。
但這些對於工程師們,似乎沒有足夠的吸引力。至少陳禕德認識的工程師們,大都覺得「山靈」不過是一種比較有創意的新興邪教。
通常大家吐槽的點有幾個:首先「山靈」號稱要綠能環保,但仲夏村及晶圓廠的能源供應,仍有一半以上來自於台灣新蓋好的核融合電廠。
接著分子料理的原料,來自於各種基因改造作物。這裡不得不提一下「山靈」的另一個產業:「生物科技」。「山靈」號稱那些作物的基因序列,乃是得到大地之母的認可的,是「比較自然的基因改造作物」這點不但自詡科學理性的工程師們嗤之以鼻,就連傳統致力於環保與有機的團體們也都覺得是邪門歪道。
最後就是分子料理的口感。出來幫「山靈」的食物背書的,多半是其信徒。於是可信度便值得懷疑了。並且,就算他們沒說謊,真的感受到了食物的美味,這種感覺,到底有多少是來自於信仰的威力,也是難以區別的。
*
但總之,陳禕德最後還是進了「山靈」的晶圓廠,並在工作幾年,存了一筆錢後,辭去了在晶圓廠的工作,回到台北。
他想搞點小生意,但還不確定要做些什麼,打算讓自己先放空一年思索。
下午沒事,他決定去看一場電影。
VR 技術已經被廣泛運用在電影產業上了。雖然陳禕德知道,同樣是 VR,台北,不,或許全世界吧?仲夏村以外其他地方的 VR,總是少了點什麼。
他在仲夏村看過「複眼人」的電影,當場景在海邊的小屋時,他幾乎就是能聞到大海的氣息!在森林與岩壁之間,也是如此。
現代的 VR技術最難突破的瓶頸,就是本體感覺、觸覺、嗅覺與味覺。只要有一個場景處理不好這些要素,觀眾就會瞬間出戲。也因此,大部分的 VR電影,要嘛在劇本撰寫上就刻意避開富含這些要素的橋段,要嘛會刻意讓觀眾不那麼「入戲」,以降低觀眾們在出戲時的落差感。
這是一部跟攀爬聖母峰有關的電影,老實說這類題材早就翻拍無數次了,陳禕德在仲夏村也看過一些比較舊的版本。今天會挑這部來看,只是因為它號稱在 VR 特效上有了新突破。但一路看下來,陳禕德卻感覺不出突破在哪。
啊不是就只是一個一個場景接續出現嗎?一聲轟鳴,然後角色抬頭,雪奔騰而來,直至畫面一片白色再墮入黑暗。雪的氣味自始至終都存在著,卻也沒有變化;雪靴重複抬起與踩落的厚重感的變化,也是自始至終沒有變化……不應該是這樣的,但陳禕德也說不上來少了什麼。
至少他們確實在觸覺與味覺方面有些突破……但也因此沒有幾間電影院能撥放。
陳禕德走出電影院,邊走邊思索著,突然他聽到一聲巨響。
(純粹的白色撞擊在臉上;早在早先抬起厚重的雪靴時,便增幅聞到了雪味;鬆垮的陽光反射在峰頂的雪,伴隨著一聲巨響襲來;某種線條沿著山稜線震動、黑暗吞噬了他。)
一個人躺在血泊中、摩托車引擎被淹沒在車流聲中(然而他聽到了)、輪胎在剎車時與地板摩擦的尖銳聲響、車子前頭有個凹槽、車子前頭平順光滑、車子前頭與摩托車接觸……
一聲巨響,陳禕德抬起頭,「正式地」感受到了上述的場景,並且遺失了那些在撞擊發生前應該出現的場景,還有這些場景之間的關聯。就像他在仲夏村的電影院觀看「聖母峰」時那樣。
這也是「恩賜」嗎?
將過去、現在、未來的因果之鍊壓縮在一刻,卻又不只於一刻……
陳禕德駐足,凝視著一棵行道樹,想捕抓落葉落下的瞬間前後的因果,卻失望地一無所獲。他不信邪地,在漫步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嘗試捕抓些什麼,但一切卻都沒有改變。
搞什麼?莫非 VR 影院裡的一切比真實更真實嗎?只限定在仲夏村的 VR 影院……
*
陳禕德走進便利商店,點了一份分子擬真便當,青醬海鮮義大利麵,在用餐區吃了起來。
在他的細心感受下,他的確吃到了一點點海鮮的鮮味。雖然所謂鮮味,是最早也最廉價的分子料理,日本人在上個世紀就發明了味精。更早以前,你可以用雞湯燉魚、魚湯燉雞、大骨湯燉魚和雞,然後在覺得這湯真鮮的同時,也覺得:這雞真鮮啊!這魚真鮮啊!這大骨真鮮啊!
所以,這樣是不夠的。陳禕德開始自我催眠「這是一碗青醬海鮮義大利麵」。還是不夠嗎?「這是一碗有『恩賜』的青醬海鮮義大利麵」、「這是一碗有『恩賜』的青醬海鮮義大利麵的分子擬真料理」、?「這是一碗有『恩賜』的青醬海鮮義大利麵的分子擬真料理,分子擬真的對象是一碗『真的青醬海鮮義大利麵』」。但什麼叫「真的」呢?上個世紀的便利商店中的微波食品,就被戲稱為「化工便當」了。自己在仲夏村,在「恩賜」之下投射的那個「真實」的模板究竟為何?
當陳禕德開始思考著這些後,他感覺到在「色香味」與舌頭的觸感,耳朵聽到的咀嚼聲外,有一種第六感正在運作,儘管這種運作並未為這碗義大利麵帶回它所缺乏的一切,陳禕德還是找到了某種他在味覺崩壞後,還沒得到厭食症的理由。
但就在他覺查到這種第六感之時,這種理由也開始崩落……
*
陳禕德的祝聖儀式,是由在山洞中等待著他的巴蘭女巫執行的。
首先在山洞外,由其他幾位「山靈」信徒牽著手,圍著火,緩慢擺動著機械的舞步。陳禕德並未刻意望向火堆,卻發現在周遭的黑暗與一片肅穆中,他的注意力無可避免地只能投向火堆。他看著火舌跳著舞,跺著腳,發出劈啪的聲響,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眾人一齊,以不知名的語言(陳禕德猜是賽夏族語,畢竟這一代以前是賽夏族的領地)吟詠,一瞬間震懾住了陳禕德。有一瞬間他彷彿聽到了火,一股灼熱感流過耳道,他卻抽離了自己的身體感受著。
接著他們告訴他,他可以走進山洞了。他見過巴蘭女巫,是一個嬌小可愛的年輕女性,本名叫風若蘭。她說她們一家搬來仲夏村時,她才剛國中畢業。大學她人類學系畢業後,便回到仲夏村擔任祭儀人員。
不知為什麼,陳禕德的心跳加快了,他彷彿已經看到接下來的畫面:洞穴中只有一盞燭火,巴蘭身穿原住民傳統服飾,可愛的她此時染上了一層神聖,此時他們即將共處一室,就他們兩個人,這是一種邂逅嗎?等巴蘭卸下祭儀的身分,換上現代服裝,成為風若蘭,他們之間會有可能嗎?「若蘭,我……」陳禕德好像聽見自己這麼說。
但在洞穴盡頭等著他的不是巴蘭女巫。燭台下方的陰影處,黑影攢動。串聯著未來因果的「恩賜」斷裂了,陳禕德驚恐地落入一個沒有「恩賜」的時空,看著從黑暗中竄出的,矮小的黑色人影,他的身體僵住了。
矮黑人們強行打開陳禕德的嘴,並且在陳禕德搞懂發生什麼事前,便將他的舌頭扯下。然後以同樣快速的方式,把一條蛇塞進陳禕德的嘴,以替代舌頭。
「啊啊啊啊啊!」陳禕德大吼著,驚醒過來。
*
陳禕德在去買咖啡醒腦的路上,又看到了反疫苗團體。
他不禁慶幸自己打的是「TWM」,他開始確信,TWM 帶來的體細胞 DNA 改變,也是「恩賜」的一部分,是大地之母所允許、對自己身體不會帶來損傷的。
除了咖啡,他還買了一個分子素肉漢堡,不出他所意料的,沒有味道。
如果這個漢堡是用「山靈」的基改黃豆做的,那就更好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