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歷史素材小說翹楚
從台灣現代小說史的研究角度來看,李喬90餘萬字的巨著《寒夜三部曲》,不論在內容深度或是形式表達上,都絕對是不可遺漏的、重量級的作品。誠如彭瑞金所言,《寒夜三部曲》顯然是陷日50年間台灣土地變貌的縮影,更是先民的土地愛戀史,它也是「歷史素材小說」的翹楚,而且賦予「歷史素材小說」新的意義,並將之推向新的境界。
李喬自謂,這是其平生最重要的一部書。《寒夜三部曲》包括《寒夜》、《荒村》及《孤燈》,分別在1977、1978、1979年起稿,於1979、1981年間脫稿,且未按時空順序完成。寫作期間,作者完全陷入歷史的苦海中,載浮載沈,總算在筋疲力盡、死去活來中,完成了這部以台灣淪日50年為經,家族三代生活為緯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此亦可視為一段生命行程的完成。時值中年的作者不媚俗,長時間投注心力,蒐集完整的歷史材料,融入小說技巧,苦寫完成巨著,這種對小說的執著以及對台灣鄉土的熱愛,怎不令人感佩!
二、為親近土地而受難的歷史
由於巨幅大河小說內容的深邃以及形式的厚重,成之不易,一般寫作者不敢輕言嘗試,至21世紀之前,台灣的大河小說寥寥可數,較重要的僅有鍾肇政《台灣人三部曲》、東方白《浪淘沙》等。
一般來說,大河小說具備四項特色:一、濃厚的歷史意味;二、以一位主角或一個家族為中心主軸,利用一人或一家貫串連續的經歷來鋪陳,突顯過去的社會風貌;三、以較多的篇幅處理社會背景以及當時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四、敘事綿綿不斷,好像可以和時間一般永續不斷,一路講下去,成就了的不止是長篇小說,更是特大號的超級長篇。而《寒夜三部曲》的時間、人物及情節皆相互連續,以時間區分,三部曲跨越了50年間。
第一部《寒夜》,寫的是台灣陷日前後背景下,彭阿強一家7男5女,12口冒著生命危險,進入苗栗蕃仔林開山拓荒,流血流汗,結果遭土豪劣紳勾結官府,巧取豪奪,彭阿強6、70歲時,不甘一生辛勤平白落空,乃為土地掙扎拚命,死在吊頸樹下,讓人悲憤填膺。
第二部《荒村》,以彭家童養媳燈妹招贅的劉阿漢一家為主,寫劉阿漢和三子劉明鼎為了對抗惡法與經濟掠奪,保護土地,參與日據時代中期文化協會分裂前後、農民組合前期重大事件的種種,於是劉家父子遭受不斷的牢獄、拘禁、刑求,最後劉阿漢魂斷荒村,劉明鼎則死於拘留室中,讀來驚心動魄。
第三部《孤燈》,寫的是台灣光復前後,山村極端匱乏的非人生活,以及劉家么子明基與彭家長子人傑、長孫永輝徵赴南洋,死在異地的悲慘命運。從中可以看到蕃仔林村民為了生存,所展現的堅忍生命力,和冤死菲律賓的台灣青年魂牽夢繫台灣故土的心酸。
整個說來,李喬《寒夜三部曲》算是一部「人為親近土地的受難歷史」,呈現的是台灣島過往歲月的悲憤與血淚,讀後必然心情沈重,為飽受劫難的那個時代的英雄和平凡百姓而深深嘆息。
三、劉阿漢和燈妹角色突出
書中人物眾多,其中以第一部《寒夜》、第二部《荒村》的劉阿漢,和貫串三部曲的劉妻燈妹最為重要,塑造也最成功。
劉阿漢一生遭歷無窮的憤恨不平,更為天下的不平而不平,所以他一生都不平。他自小父亡,母親離去,與祖母相依為命,其後三進三出當隘勇,入贅為彭家女婿,加入抗日義軍,拒任日本巡查補,從事舊式蔗廍製糖,涉入羅福星事件判刑五年,出獄後列入「限制住所人」,為了爭取農民權利,不畏壓迫,經常參加文協活動,還冒死投入農民組合,被列為甲級分子監視。最後,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他,遭刑求送回家不久即冤死,時年59歲,結束其苦難的一生。他可以說是日據時代台人反抗意識的化身,扮演著土地代言人的關鍵角色。
另一重要角色為貫串全書三部的燈妹,她本是棄嬰,被賣給葉家當養女,因被批斷與養父母相冲相剋,乃以一塊銀外加10斤赤糖,被賣到彭家作「花囤女」(童養媳),雖然勤奮耐勞、柔順乖巧,卻受盡委屈。18歲那年初春,在和彭家老四人秀「圓房」的前兩天,人秀突然暴斃,於是她被視為「不祥」,該年秋天即草草招贅當「隘勇」的劉阿漢,阿漢給她帶來新生,卻也引她走上坎坷多災的人生之途。她為劉阿漢生兒育女,為這個家辛勤操勞,加以劉阿漢一再出入牢獄,燈妹默默忍受著丈夫不斷「惹麻煩」、「提心吊膽」的日子,實實在在擔起維持這個家的全部責任,茹苦含辛,把6男3女扶養長大,為了不讓丈夫參加反抗活動,她纏在丈夫身邊不放;為了生活,甚至去負荷粗重的扛材工作;用一擔菜籃挑著子女上山工作,同時照料孩子;天氣太熱了,更可以把上衣脫下,光裸著上身工作。當丈夫阿漢及三子明鼎投入危險的農民運動,當么子明基被徵調到南洋,燈妹都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
她向來是個堅強不屈的人,生活的辛酸,曾使她畏怯過,人生的苦難,曾使她憂愁過,可是,她從未產生逃避或安全拋棄自己的念頭。她進而成為蕃仔林村民面對災厄時的穩定力量。客家女性堅忍、認命的本色,完完全全在燈妹身上呈現出來,她代表著《寒夜三部曲》中的永恆形象,足以安撫我們的悲愁,也可說是李喬《寒夜三部曲》最大的收穫。
四、追尋台灣本土的根
葉石濤在其《台灣鄉土作家論集》指出,大河小說的作者要是缺乏一己的世界觀和獨特思想,對於人類的理想主義傾向茫然無動於衷,那麼這樣的作品就只是一連串故事的連續。李喬寫作《寒夜三部曲》有相同的抱負,他說:要把自己最熱愛的,或最熟悉的,或和自己生命史關係最密切的東西寫成作品;希望在這樣一部作品裡,闡釋作者的生命觀、歷史觀。綜言之,「土地」正是全書的核心,李喬要闡揚的是人與土地合而為一的觀念,如:「生命來自泥土,但生命不是泥土,而生命畢竟還是泥土。不是泥土,所以能夠自由活潑,但也多麼孤單;是泥土,所以最卑下,但也多麼穩實安詳.........。」又說:「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又是人自己造成的」、「肯打拚,總會有出路的」、「生命是什麼?是必須回歸故土故鄉的」,這都極富哲理,令人沈思,看得出來作者對生命體悟之深刻。
此外,我們也可以清楚看到作者對台灣史研究所下的功夫,以及其企圖追尋台灣這塊土地的根之用心,而且藉由歷史與小說的書寫,揭開歷史神秘的面紗(特別是日據中期「文化協會」、「農民組合」的演變),讓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了解自己從何而來,讓根更加紮實。
五、未超越史實的囿限
《寒夜三部曲》是以台灣為敘述主體的歷史素材小說,作者蒐集閱讀了浩瀚、繁複的史料,並且親作田野調查,探索歷史真相,把歷史故事和文學創作揉合為一,到後來,文史「虛構」與「事實」之間,連作者本人也難以辨別了。從書裡,我們獲知有關先民大湖開拓史、隘勇、燒羹製腦、出草、械鬥、義軍抗日、台灣民主國,以及日據時期教育制度、土地拂下、蔗農、佃租、文化協會、農民組合、警察刑求,乃至二次大戰太平洋戰史、台灣兵征調南洋的悲慘......等史料,尤其文化協會主辦演講會、南洋台灣兵在游擊隊槍口下逃生的經驗(如:烤熟戰友手臂,剝肉留骨的一幕,以及午夜時分一律面向故鄉靜坐的奇景),或者戰地志願兵和山村農民為了生存下去,忍受飢餓,無所不吃的詳入描述,均鮮活生動,如臨其境,印象難以磨滅。雖然日據時期小說對上述種種內容亦多有涉及,唯與《寒夜三部曲》相較之下,都只能算是「點到為止」、「輕描淡寫」了。
但無可諱言,《寒夜三部曲》最大的缺憾正是史料未能充分消化,史實的記載佔去極大篇幅,太多割捨不掉的歷史素材一一羅列,過分受囿於歷史素材的限制,未能兼顧文學之美與歷史之真,豈不扼腕!李喬自承,《寒夜三部曲》有其敗筆、弱點、缺失,一方面心中備受那「保留史實」的「魔音」糾纏,另一方面也是功力不夠之故,實在無可奈何。而作者也表示,成書時已50歲,不可能再去改寫它,它就這樣定型了。的確,改寫工程浩大,難以達成,儘管如此,仍令人感到遺憾。
無論如何,《寒夜三部曲》的寫作與出版,使李喬得償平生宿志,雖有其「無奈」,但依然是十分「莊嚴悠遠」的,它書寫台灣島過往歲月的悲憤與血淚,為台灣現代小說史留下重要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