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意書上這麼寫著: 「病患因免疫性腦幹腦炎導致近期死亡不可避免......因而放棄急救 。」
這次,她在同意書上簽了名,署名妻子。十歲的女兒扯著她的衣角,像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湖面般澄澈眼睛下,流動著超齡的悲傷。
整個會客過程,血氧都低於90%,警示器頻頻叫個不停,他身上插滿管子,臉部浮腫,抽痰時的反射讓使胸膛劇烈振動,那是僅剩他存在與世界的唯一證明,其餘的時間,非常安靜,說是一息尚存的死人也不為過。
那時我是住院醫師,神經科。隨著越懂越多,就越確定我們懂的,真的不多。
這五個月來,他意識好好壞壞,瀕死邊緣來來回回。但究竟得了什麼病,誰也說沒個準,作完所有能作的檢查後,仍然無法解釋的部份,很抱歉,叫作現代醫學的極限。好在我只需要看,冷眼的看,置身事外的看,看前輩們焦頭爛額的找答案,看親情愛情在久病後,是不是終將越來越淡?
她地用指腹來回搓揉他的前額,不哭不吵,一如五個月來的每一天。我常想,必然有一種異常的堅毅住在她身體裡,使她在長久的悲傷中,依然維持她的溫柔。好幾次我勤她要不要就放棄了、讓他好好的走? 她總是回:「他是我老公吶,再給他一點機會吧。」
上個月,他意識奇蹟地好轉,所有人為之振奮。那天會客,他睜開雙眼,雙唇顫顫微微的想說些什麼,四五只耳朵偎在他的嘴邊,微弱的氣流組成模糊的抑揚頓挫,” 對啦” 有人忽然開心的大叫,他說我要大便啦!那簡短幾字,比任何話更激勵人心,彷彿在本該永恆枯無的沙漠裡,開出一朵燦爛的花,溫柔得到回應,等候有了代價。大家頓時紅了眼眶,而她興奮地緊抱著女兒,淚流滿面。
只是大家沒想到的是,那次醒來,是最歹毒的美夢,另一個命運虐心的巧思。醒來後他完全變了個人,暴燥易怒,有時還會拳腳相向。那個原本體貼的丈夫、盡責的父親不見了,所有愛情與親情所之繫,只建立在一具相似的軀體,剩餘的,非常的淡薄。為此,她非常失落。
「一定會逐漸好轉的。 」 大家表面上這麼說,但暗地裡又不免想「早知道醒來變成這樣子,也許不要醒來比較好?」 幸好,情況沒有維持太久,他再度沉沉睡去,惡化的更快,於是這次,她簽了放棄急救。
她步出加護病房前,我叫住她” 呃,不要離開太遠,也許能陪他最後一程。”
「還有多少時間”?」她問,佈滿血絲的雙眼已然許久沒有一夜好眠。
「也許幾個小時,或者一兩天。」 我說
因為行業的緣故,我參與許多人的離別
死亡的那一瞬間,就像繫在手中的風箏斷了線,你可以鮮明地想起它的顏色、和它共有的歡笑、甚至握在手上細膩拉扯,但事實是它永遠的離開了。
聽我這麼說,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走到他的身旁,傾身在前額一吻,同時細語呢諵著。
那一吻,沒有怨懟,注入她一貫的溫柔,彷彿企圖將所有的美好凝為永恆。
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告別,在往後的某些時刻,我常想起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