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失智症,是讓我們重回自己的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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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的帷幕飄飄,白花紛飛在春天的午後天空裡。燃一炷香,炊煙裊裊,彷彿能夠就此將留在地上的這些思念,隨風隨煙、帶到天上。
她終於褪去了這一身老朽身軀,或許成了一縷青煙還是一隻花蝶____隨便其他的什麼都好,只要不再是這副累累糾纏在病塌上的肉體就好。
那天從醫院離開以後,他一直惆悵徘徊;兒子們慰藉的話語與遞來緊握的大手,似乎都與他毫不相干。他們握的,是一雙沒有靈魂沒有知覺的父親的手。
相伴七十年,原來在她昏迷的最後那幾日,他口中始終唸著的那句「等妳好起來,我們就回家」,他想要回的,從來不是這個熟悉的老家,而是任何一個有她在的地方。
而這個家,在他決定要拔管的那個當下,就被那個誰或那個什麼,抽空倒乾。
他好想怪罪個誰,哪怕是勸慰他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的醫護人員,或者在那個時候用力抱緊他面對她的心跳歸零的兒子,無論是誰、都好。
只要可以把這份苦痛難受,找到一個地方宣洩,就好了。
理智上曉得,拔管對已經癌症末期也重度失憶的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也對自己一定是個非常的解脫;但,七十載的歲月,即便中間有三分之二的時光大概都在爭吵與顛沛流離中度過,她依舊佔據了那麼多的捨不得和掛念。
就算、就算,在最後這五年的日子裡,重度的阿茲海默症,已經讓他好幾度崩潰到躁鬱症發作,他也依然跟在她身旁,亦步亦趨。
「伊係溫某。」
他們那個年代不懂說愛,只能以這樣簡單的四個字,堅定而又深沉地告訴這個世界自己的不離不棄。
她發病大概長達了十年的時間。老實說,扣除前頭為了孩子們、家庭、外遇風波與生意挫折的種種爭吵,還有最後這十年的病痛折騰,他們和諧相處的日子實在寥寥可數。人類啊,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明明陪伴越久的越是自己深愛與珍惜的那個人,但往往到了這樣的生死別離,我們才曉得自己根本從來沒有準備好道別?
甚至,從來沒有好好把握過。
有時候,看著她因為生病而錯亂的記憶,他都覺得硬朗的自己過得沒有她快樂。
自從生病後,在她的記憶裡面,過去那麼多的痛苦不堪似乎忽然就被誰一掃而空;她不再惦記那些為了他的小三爭執翻臉的辱罵,不再想起因為生意失敗跑路的躲躲藏藏,不再覺得自己的人生悲戚無助,她只記得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們、以及她的孫子。
她,只記得愛。
他不確定是不是每一個失智症的人都會這麼幸運,像她那樣,回憶裡只剩下與好朋友們騎單車環島的十六歲時青春,只明白自己嫁了這一生最想嫁的男人。
成為自己一輩子中,最幸福的人。
對比自己的憂慮重重,她只知道自己要挽緊丈夫的手,千千萬萬不要放開,直到最後。
或許失智症,是幸運的人,才能生的一種病。它帶走了一些生命裡的傷痛,只留下我們記憶中最璀璨的日子。
也許失智症這症狀,是讓我們重回自己的一條道路。只是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地去直視這件事而已。
他抬頭望向靈堂中央的照片,她雖然嚴謹地抿著唇,他卻仿若看見了她笑開顏的笑靨。
在昏迷以前的她,曾經輕輕地對他說過:「我很高興,能嫁給你。」
當下的他,只是含著淚,叫她別多想,好好休息,他們會一起回家去的。而這一別,就是天堂人間。
「......能夠和妳擁有這個家,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說什麼我們男人要擔起家的肩膀......如果不是妳包容了我的糊塗,我可能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裡了......」
「是妳和孩子們,給了我一個可以回去的家。真的、真的很謝謝妳......」
「謝謝妳到最後,依然選擇只記得我的好。」
「希望妳......不要再被身體的病痛綑綁,要飛得高高的,去妳說想去的那些地方看看。」
「再見、再見......」
春風吹撫進靈堂內,老人顫抖不已的肩膀上,溜過堂中央擺滿的菊花花瓣,揚起宛如海浪般白色的小碎花。
說要相約下輩子太俗爛,因為我們連這一輩子都還沒好好地過;我只希望,我愛的妳可以飛向妳所眷戀的所在。
帶著不被輾過的青春,回到快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