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陣子,我想不通「惟適之安」這句話。原因有兩個,都跟胡適有關。後來才曉得,「惟適之安」出自韓愈〈送李願歸盤谷序〉。初識的因緣,卻繫於嚴復。
有好一陣子,我想不通「惟適之安」這句話。原因有兩個,都跟胡適有關。胡適,字適之,因為對他的事蹟及著作相對熟悉,我總忍不住(即便理性上期期以為不可)將「惟適之安」讀成「惟.適之.安」。好像天底下也就胡適能得平安。
除了斷句,字義也讓我疑惑。「胡適」,若不作人名看,可以當成疑問句:「要到哪裡去?」適,就是往的意思。然而,之也可以解作往。「惟適之安」,於是成了「惟往往安」。只有一往向前才能達致平安?越想越覺得勵志,很像大學時代抄起來壓在書桌玻璃墊下的話:「但有進兮不有止。」可惜,終究似通非通。
後來才曉得,「惟適之安」出自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初識的因緣,卻繫於嚴復。嚴復親自寫了這四字,指定要刻在與第一位夫人合葬之墓的橫屏。黃克武先生一本談論嚴復的論文集,就題作《惟適之安》。我買了書之後,好幾年沒時間一讀,每次瞄到架上這本書的書名,狐疑之餘以意逆志,仍舊不知所云。讀畢全書,才明白了「惟適之安」在此脈絡下的意涵:「只有不斷地適應環境變遷與外在的挑戰,才能走向太平安定之境。」
換上常與嚴復相連繫的一句影響深遠的名譯,也就是:「適者生存。」不過兩者相比較,「適者生存」顯得冷酷,「惟適之安」近於殷殷告誡。可是細思這句告誡,難免惶惑不安。嚴復為後人留下的這盞明燈,乍看照亮了應往的道路,但搖曳的燈火,更突顯四周的狂風,以及為風所吹襲的持燈之人。
語氣決然的「惟適之安」隱去了行為的主體,也就隱去了一項難堪的現實,亦即就個別主體而言,「適應環境變遷」的能力根本趕不上「外在的挑戰」。嚴復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余英時先生《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引了一段嚴復在信裡對白話文學提倡者的批評:「須知此事全屬天演。革命時代學說萬千。然而施之人間,優者自存,劣者自敗。雖千陳獨秀、萬胡適、錢玄同豈能劫持其柄?」以後見之明來看,嚴復以當時泰西天演新說來為中原古文助威,才是無能或者不願「適應」時局的舉動。
另一項後見之明難以忽視的難堪現實是,「適者生存」其實並非出自嚴復,倒是「物競天擇」才是他所譯的詞語中,極少數在競擇後「生存」下來的「適者」。多數詞彙,用黃克武先生的話,是被「徹底打敗」了。或許,「惟適之安」和胡適也不是全無關係。胡適為自己改名所用的「適」字,本就來自「適者生存」,和「惟適之安」的「適」字用意相同。黃克武先生也說,「惟適之安」暗合「胡適(字適之)時代的興起」。反而嚴復所創譯的「無遮通商」、「常住母財」,現在不曉得都到哪裡去了。
民國一百○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初稿,
一百一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