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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2029年的10月4號,星期二,下午六點四十二分。
先從簡單的事情開始。
是的,先從簡單的事情開始——這是小時候看的某本小說裡,13歲的主角墜落在加拿大的森林裡後說的第一句話。
先從簡單的事情開始。
時間。還有地點:我在租屋處的公寓。
還有最重要的:記錄——我正在做。
我需要釐清一下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事,而且,搞不清楚時,最好是條列式。
第一件事:既視感。
大家都知道既視感這回事吧。雖然這幾年比較少聽到,總而言之,是指此時此地眼前所見的東西,自己好像已經體驗過一次,有這樣強烈的感覺。
這樣說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一直以來我都不曾體驗過所謂的既視感。
當然,既視感不像星座或天氣等容易時常提及的話題,就算碰到了也可以隨意敷衍過去,所以我一次也沒跟人提過我從來沒有既視感。或許本來就有這樣子的人存在,並不是什麼值得特別提出來的事情吧我想,所謂沒有既視感這回事。
這個狀況在上個週末結束了。準確來說,是9月25號星期日的早晨,我早上醒來睜開眼看見公寓窗外白雲流動的形狀時,好像要把之前的空白全都一口氣補回來一樣,在接下來一週的時間裡經歷了非常強烈的既視感體驗。不,比起體驗,不如說是衝擊更為貼切。那是如洪流般的東西,無差別地在每個時刻、每個縫隙中穿透流洩而過。
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得懂我所說的,不過既視感其實有很多種。「這幅景象以前看過」、「這個場面之後還會看到」、「這是你在某個時刻沒有那樣選擇,所以永遠失去了的可能性的景象」⋯⋯。由於身在其中不得不去分辨那樣的差異,或者那方面的感官變得極其敏銳也有可能,有時我甚至懷疑是否真有人曾體驗過這麼多種的既視感。以比喻來說,就像夢被戳了一個洞,那些不曾記得的色彩流洩出來,恣意在每個日常細節裡泛濫倒灌。
曾在某個地方聽過一個描述(或者這其實也是既視感):一個嗑藥的人無法處理空氣拂過自己手臂的感覺。我現在也是這樣,不同的是,我無法忍受的是時間從我身體的每個縫隙經過的感覺。
一直提到縫隙這件事,我想有必要說明一下。如果你曾試著偷拍身邊的朋友,可能就會理解,人的意識其實是充滿各種隙縫的。每分每秒都存在大量我們選擇視而不見的細節,只不過大部分時間,我們大腦的中控台——大概在哪裡有個像飛機儀表板那樣的中央控制台,和幾位輪班的小職員——都選擇關閉這些訊號,以便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少數幾件值得集中的事上。
然而它們現在都被打開了。我無法處理時間,或者說某種感覺上像是時間的東西,從我身上每個毛孔經過的感覺。我的腦為了要處理巨量的感官垃圾耗盡了力氣,整天都處在茫然恍惚的半夢遊狀態,打工當然沒去,手機裡堆積了垃圾山一般的未接來電與未讀訊息。
為了避免外出接受龐大的資訊量,三餐也盡量全都叫外送。不過這樣一來反而完全失去了時間感,公寓房間變成了非常可怕的東西,好似重複的夢境,只能依靠紀錄每天吃的東西辨識生活。不過這很快也失去了作用。紀錄表明我已經叫了第六次麥當勞時我終於受不了,決定出去散步,隨便去哪都可以。現在是晚上,星期四或星期五。
2
路燈將路燈下的一小塊區域炙燒得發白,發亮。像白令海峽兩旁的島群一樣均勻分布,白色的島,與黑色的大海。然後又是島,再來是海。島與海,與島,與海。與撲光的蛾。沒有風。空氣像是凝固了,或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飛蛾飛行的軌跡不斷反覆,像壞掉的影帶。每個街區都是自身的鏡像,蒼白而沈默。
不知走了多久,我發覺前方有人。約兩個路燈距離的前方,用幾乎和我一樣的速度向前行走著。
那是一種怪異的感覺,雖然說怪異這兩個字在現在顯得滑稽。
更仔細爬梳那感覺的話,會發現異樣感似乎源於充塞我感官的既視感之下。換句話說,那是即使我現在沒有被強烈的既視感洗禮,也會感受到的異樣。但我又無法直接斷定它不是既視感的一種。
那個背影我應該認得,而且是很熟悉的人。
我們應該都有這樣的經驗,一眼就從人海中認出某個人,可能是走路時手擺動的方式,或身體線條的輪廓。通常是熟人,其中更經典到厭煩的案例就是前男友或前女友了。但這次背影的感覺比舊情人更熟悉,又有種異樣的陌生。以上的感覺與思緒在我腦中快速浮現又掠過,只消約兩秒的時間。
然後我認出來,那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