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西蘭的風光明媚一下子遁落上海的冬日霧茫中,我渾渾噩噩過了一週,又回去台北。新年到了。
在上海時,網路上口耳相傳武漢出現不明病毒,可能人傳人,頗似鄉野奇談,不足取信,但自然而然想起了十幾年前的SARS,不明所以。
結果一瞬間就忽然爆發了,一開始日日追蹤新聞,因為新聞從沒有這麼好看過。病例一天天攀升,人間煉獄般的景象開始流出。1月23日,武漢封城。
在21世紀很難想像居然有這樣的事發生,直到快過完這一年,才知魔幻現實遠遠還在後頭,武漢封城不過是第一聲號角。公司取消原本的團康安排,然後宣布開始延後上班,再者是在家上班政策,無多久,直接延長在家工作日期到年底,又幾月,到明年年中。
於是在家工作模式於焉展開,在毫無預期下長達一年。
老家在彰化,原本在鹿港,後來搬到了隔壁鄉鎮,名副其實的鄉下,四周是農田跟鐵皮屋工廠。最近的商家是走路5分鐘的7-11,但這條路多有汽機車與砂石車經過,實是不宜行走,但若是不自炊,三餐唯有7-11而已。
父母愛潔,也因此每個房間就算無人用,也一貫保持著好狀態。一開始在家上班的感覺簡直不要太奇怪,自由舒爽的奇怪。早上的通勤時間沒有了,化妝不必,維持最基本刷牙洗臉,忽然就睡得太多太足,體力上過度充盈,鎮日在一方書桌前敲打,也省了以往在辦公室走路去會議室,去拿咖啡或吃飯的路程,一日下來看手機走路不到100步,著實嚇人。線上開會可以把鏡頭關掉,也因此大把人放心的蓬頭垢面。我最開心的是不必化妝不必戴隱形眼鏡,多舒服。
沒多久發現想要自己的空間,那個意識出來了。上次在老家長居是七八年前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住了一年多,也是安逸的很,彷彿鄉下就是有一種疏懶的氣息,也在慢慢之間,也許第一份工作有其指標性,把我從此變成一個疏懶的人。之後離開家,北上成了月光族,追求繁華世界,兩三年又厭倦,又去歐洲,然後是上海。忽然就把這個家給拋下了,把過去懵懂慵懶的自己給拋下了,驀然回首,原來一切都在時光中老去。
什麼都停留在多年前,我亦不擅保存舊物,亦不長情,也因此開始思念我在上海那些花花的身外之物。一幅繪著眨眼睛的畫,各式香氛(擴香,香水,枕頭噴霧,頭髮噴霧,香氛蠟燭),堆了一山但沒看的書現在瘋狂的想看。空間的記憶亦如是,我想念愚園路公寓的木頭氛圍。於是在年中發現暫時不必回上海之後,讓搬家公司把所有東西都搬回來,以上之物我又有了。除此之外,我把房間裡一張用了不知幾年的鐵皮綠書桌換成了柚木書桌,搭配同系書櫃座椅,整個歸屬感又有了,年紀越大對家具的執著越高,有了木頭書桌椅感覺不要太美。
上海的東西一箱箱的送來,我自然也開始汰舊換新。衣服不必說,實是浪費,永遠買得太多,有太多心知不會再穿的衣服,扔了。鐵皮書櫃裡也有太多舊物,還可以用卻注定棄婦角色的照相機,壞掉的硬碟跟隨身聽,多年前熱衷一時買了十幾綑的紙膠帶,太多的筆 -- 能用或不能用,總之太多。還有一種:旅遊紀念品,自購或是別人送來的,都尷尬,絕對無用的,有些還粗陋,多數也扔了,並且早已培養了自知在旅途上絕不買這類東西,環不環保倒是後話,重點是看了心煩。以前還很愛買包,雖然不是名牌包,但人的一生又需要用多少包?過了25歲以後用得最多就是背包,討厭單肩包的重量不平衡。然後也把所有不實用的包給棄了。
在留物棄物的過程,不僅以前的回憶會湧現,對於未來的取捨也會更加清晰。整理多累啊,腰痠背痛,還得吸灰塵。所以啊,避免此悔恨的方式,也就是不再任意置物,人說真的沒什麼必需之物,最好的實驗可能是去走一程一個月以上的旅行,全程自行負重。除了體力好兼喜自我折磨之人以外,多數人會開始丟東西,最後的精華就因此被萃取出來了。我想,在那種情境下,我需要的大概是基本外衣,防寒內衣,牙刷牙膏,衛生紙,錢,水瓶,手機。想到此,不免對眼前堆積如山的物品感到羞慚。
將房間整理成還在上海時的模樣,瞬間安心了,氣味也相投了,人是記憶的動物。
(寫於2020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