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被塞進時間的夾層中,因為太久遠而遺忘,或是本就不再打算將它掘出,總會有那一天,再度發現時,是笑著回味的。讀《飛踢,醜哭,白鼻毛》,誤以為乘坐時光機回到身穿湖水綠運動服的高中時代。懵懂感受肯定是佔據一切的,畢竟十年,走出校園又走了回來,誤闖出版業邊邊,又來到新的身份觀察這一切。那些出版待處理的問題還是存在著,十年改變的大概唯有載體選項變多,各式讀者仍以舒適的型態追求目標。那是一種浪漫,對我而言,許多說得出口的名字,那些現役職人,他們從不曉得台灣角落,有青年是受他們的故事影響進而成長的。我整身矯情幾乎獻給冷僻的出版圈,一路以來,非從業者的同好是難以尋找,這使得我在讀十週年新版時,我掏心掏肺的激昂情緒只能藉由這短短一篇文字用以回報。
在小說裡,如何起頭一個故事,我們不總會去思考主角動機嗎?如今當我在人生這條路上上演獨角戲時,我很難用什麼遠大抱負去解釋,為什麼會如此喜歡任何關於出版業,乃至枝微末節。那就像是沒來由的,有如鬼魅的巫術擄獲了我的心智,又甚至是一場不計一切,只會被嘲以傻子沒有停損點的單戀,幾乎在此成全了我。在本書後記提及://時間久了,我沈澱思緒,把目光拉回身上,凝視這些年來因為工作、人情世故而磨損的身心。這一次,沒有工作當藉口,我乖乖聆聽心聲,這才明白,我其實太在意外界的肯定,就算始終練習著「不要急著回應這個世界」,但內心深處就像是《新世紀福音戰士》裡的明日香,拿著美術課作品想要展現給精神失常的媽媽看,「看我,媽媽,看我。」//(442-443)那是我,是同時揭露最脆弱一面的我。我著急想讓知道我是誰的人同以驕傲,在談話之間自信且認同我的成就。時至今日,我仍不擅於等待,世界廣闊,隨時隨地我都將被更優異者掩蓋存在,正如那些還沒被出版成冊充滿潛力的稿件。很顯然地,在競爭激烈的世態下,我深有所感。
我與《踢哭毛》的緣分可說是錯過再相逢。很早就知道,卻因為當時未能察覺有志於此,蹉跎了幾年,方向明確後《踢哭毛》反而引退於書市。自從知悉《踢哭毛》要重版出來,我就只剩萬分期待的情感等待著。確實,我是可以透過圖書館借閱取得,但照我對陳夏民在出版業的種種嘗試(「獨立出版社」這名詞我也是啟蒙於他):集結其他獨立出版社成形的出版聯盟,經營閱讀podcast,對每一本逗點新書的用心編輯,都讓我這名小小讀者免不了長期關注與積累的崇拜之意,使之必然得買一本支持。我無意,也努力避免,神格化任何一名在我眼裡是有其自我步調前進的作者、編輯、設計師、出版從業相關人員。但對於與現實碰撞死不了,大概HP也所剩無幾的堅持,總會肅然起敬,甚而以行動更深入理解他們的工作經驗談。《踢哭毛》正是這樣的血淚集結,裡面談到的工作經歷,或大或小,我藉以過去在版權公司工作、書店店員的經驗,相互對照,有些心照不宣,有些是投以同理的萬分認同。因此將其定位成一本傾訴已獲得慰藉的酒後抱怨場,顯然不失定位吧?
猶記得當初申請研究所時,撰寫面試可能面臨的擬答時,「為什麼要回來讀書」這一題我給予的答案既明確,未有過猶疑:我喜歡出版業不再限於只是編輯代表一切,而是更廣的,由上游至下的,從發想端到銷售端的,組成這條產業鍊的,都是我好奇且想深入熟悉之範疇。如今,換成研究身份,未竟然能直觀提出解決產業鏈中長期無法破除病灶,但起碼是個開端。
噢拜託,面試肯定都得把藍圖描述得美好一點,才能顯示出想要進入的企圖有多麼壯大——但上述確實是我的內心話。對於出版的愛,在《踢哭毛》也幾乎是無一不藏地展示了出來。作為一名決策者,在報以情感面對富有重量的實品,那每一個接下與棄置的動作背後都是有意義的。而正是這些心境刻畫,讓《踢哭毛》總是擺脫不了幾分浪漫://《飛踢,醜哭,白鼻毛》合約到期了,今天正式絕版。今天下午,剛好有一位讀者拿著這本書來給我簽名。我在上頭簽下,一起飛踢這世界,但其實我早就不確定自己還踢不踢得動。其實,已經好久不曾打開這本書蝴蝶頁之後的部分了。因為害怕自己沒有成功,沒有成為當初的自己所期待的未來的樣子。我好害怕背叛了當初的自己。//(165)原來,無以復加來得如此快,顯示在每一個你庸碌於解釋,卻得不到真正解答的數字上。它使人疲憊,在肉體的臨界值做出無法無視的警告,隨之顯現的取捨成為延續飛踢,延續醜哭之日,延續鼻毛白化下去的日子。
每年回顧,總會挑出幾本影響或印象特別深刻的作品做一個年度總結,今年與去年,又甚至來年,老實說,選擇標準差距不會大到哪去。《飛踢,醜哭,白鼻毛》對我而言,正是那其一,比起酸甜苦辣更多浸淫著的是無可救藥的愛。也就是對朋友大吐苦水後,收拾起狼狽,終究會轉頭換張表情繼續癡迷的目標。
在《踢哭毛》,你會讀到逗點為人不知的小祕辛;
在《踢哭毛》,你會更具體認識出版業打滾的些許眉角;
在《踢哭毛》,你會感受到不少賣書人的抱怨;
在《踢哭毛》,你會認識到有這種嘴上說:「唉,好麻煩啊,不管有沒有收入,永遠不會停下買書的打算」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