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媽媽為了母語吵架。
他不是因為我不說母語而生我的氣。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因為這件事生氣。我們是因為他說通過客語認證的人竟然有獎金可領,這是一種政策買票,而且用一種忿忿不平、帶著敵視意味的指責口氣在說。對我來說的敵視,在他而言可能是充滿正義感地指出不公義之處。但當下,我沒辦法想那麼多,沒辦法事先轉換立場,練習同理他。我內心感到震驚與不解,或許也有某種程度的憤怒。我問他,他覺得母語消失的原因是什麼?
當時,他就站在我身旁,我們的距離不到五十公分。我坐在背靠牆壁倚放的長型木椅上,一隻腳膝蓋彎曲髖關節大開地平放在椅面上,另一隻腳腳掌落地,面向著他。他正彎腰從矮櫃裡取出換洗衣物,準備進浴室洗澡。一聽到我的問句,她抬起身體,整張臉湊到我面前,用如老鷹般銳利的眼神直視進入我的雙眼,一臉嚴肅、斬釘截鐵地說:「是自己的錯!」那語氣像是落石從山坡上頭滑下來一般,咚咚作響的同時又夾帶著落地的力量。
我愣住了,我完全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答案,支支吾吾地想繼續引導他往我希望的思考方向前進,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好像是指出兩蔣時代如果不推出在學校非講國語不可的政策,如果不處罰(罰錢)也不羞辱(掛著狗牌在走廊罰站)說母語的人,這個政策不可能這麼強效。但是我的說法沒有撼動媽媽一絲一毫。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是生氣的時候,真正被踩到痛點的時候才會出現的那種深沉的不悅。與抵抗。
他說,「不是,真的是自己的錯。」聲量提得更高,聲音也變得尖銳,「政府沒有規定家裡不能說母語,我小時候也都跟我爸爸說母語啊!你們不會講客家話,真的要說就是我的錯,我都不跟你們講啊!是我的錯!」她解釋了一下但沒有真正解釋到什麼,只說當時根本沒想到跟孩子說國語會導致那麼嚴重的後果(指客語的迅速流失),因為大家都說國語,自己就跟著這樣做,哪裡有想到長大後孩子都變得不會說呢。我們還爭論了一下為什麼國語是北京話,而不是當時國民政府來台時島上較多人使用的河洛語或客家話。媽媽很生氣地辯護:「那是當時民國初年為了方便溝通大家一起投票選出來的!不只是我們不會講,連蔣中正、蔣經國講起國語來也很吃力啊!他們還不是拚命講,每次公開講話我都嘛聽不懂。學校的老師也是啊!為了溝通沒辦法,大家要共同使用同一種語言,我覺得這樣很好啊,我受這樣的教育長大,可以跟閩南人、外省人溝通,沒有什麼不好啊。」
媽媽對自己的經驗、立場與想法的捍衛是非常劇烈而堅定的,沒有絲毫可以溝通退讓的空間。但我還想說話。我並不確切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是他跟我的立場實在相差太多,我想說服他國民政府所做的並非他口中的德政,而是暴力統治。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這樣覺得。他為統治者設想、體貼他們的難處,不帶半點勉強,甚至有著一片毫不懷疑的赤誠,這種內心狀態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這是我從小就習慣到大的媽媽秉性。他就是這樣愛著我們。對於媽媽這個角色,包含媳婦、女兒、妻子在內,這些傳統家庭內的角色,他毫不懷疑地投入其中去付出及完成。做,就是百分之百甘願,不批評,不挑戰,不質疑,選定了自己認可的價值便一路追隨,不離不棄,也不問為什麼,不感覺被背叛。他像個忠誠的士兵,始終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就算關係人不一定回應、配對他的美德,他還是一如既往,他的堅定營造出他固定不變的世界觀,而這個世界觀也包含他成長時期威權狂人型塑的歷史解釋與國族情感。在他身上,這些內涵像石頭砌成的道路,一顆石頭又一顆石頭彼此緊密咬合,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來回踩踏,早就牢不可破。那是他生命的道路。他說:「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些了,我已經年紀這麼大了,沒必要思考這些事情。」他真正說的是他不想改變,不想接受新的觀點,只想持續相信自己相信的,好人應該永遠是好人,壞人就永遠是壞人,沒有什麼好討論的。
我對這樣封閉、拒絕溝通的態度感到憤怒。我想把牆拆開,闖進裡面,大番肆虐一番。我意識到自己的憤怒,卻無法解釋來由。或許是因為我覺得我知道的比媽媽多,我應該比他還對、比他還正確,可是他卻連聽我說都不願意。我用雙腳呈現垂直與水平交叉的姿勢坐在原位,整個身體緊繃而僵硬,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2.
我以為我知道的比媽媽多,但其實我錯了。那是他們的時代,不是我的。那是他們真真切切活過其中,養成自己的思想、信念、情感的年歲,有自己的體會與觀察。他們是親身擁有歷史細節的人,他們也應當對自己的生命有詮釋權,否則民主在哪?
3.
媽媽搞錯了。我不說母語,不是因為他都跟我們說國語。而是因為家裡有一個恐怖的惡霸,那個惡霸會強迫我說母語。(然而我卻在昨天得知,惡霸強迫我們說的也並非他的母語!而是另一種腔調的客語,屬於媳婦們娘家的語言。我的天,真是太奇妙了,關於語言的政治性和它因親密關係能發生的轉移,我知道得太少。是幾近全然無知。)
媽媽在拋下一句:「我就是受不了蔡政府一直在推去中國化!」的聲明後,就消失在廚房的黑暗中,走進浴室去洗澡了,儘管我趕緊追加一句:「那是被誇大的,現在課綱上還是台灣史一年、中國史一年、世界史一年啊。」但她不予理會。我一個人呆坐在強烈的情緒中,儘管外表看來文風不動,內在其實洶湧得腦子一團混亂,無法平靜思考。
爸爸坐在離我三、四個步伐外的距離,一張用原木的基座掏空製成的小沙發椅上,從我和媽媽開始爭執之前他就一直坐在那(那裏也是他每天晚上固定坐著看電視的地方),電視裡一個視頻換過一個視頻(沒錯,我們家早已使用視頻這個中國大陸用語,他們幾乎不說影片的,當然更不會是什麼VLOG之類連我都不甚清楚的語彙了),他貌似平靜地像他往常的習慣看著電視,對我和媽媽的吵鬧不置一詞。媽媽進去洗澡後,他依然用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坐在同樣的位置上,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看我。我和他的身體差不多呈四十五度斜角,我也不和他說話,也不看他,就這樣讓僵固的氛圍在我們之間流動。我感覺坐立難安。但我沒有動。我的臉皮想必繃得非常緊吧,腦袋飛快地轉,分析著媽媽的態度,以及我沒聽出來或聽進去的弦外之音。
媽媽的強硬與拒絕溝通,都代表著一種深切的不信任。在這種不信任當中,必須用自身的頑強來捍衛自身的信念。他不可能採取開放態度來了解另一方的立場,或讓自己熟悉、信任的世界接受挑戰。因為,他不相信如果他這麼做會受到尊重。我對媽媽何以持有這樣的態度感到困惑。有太多的溝通發生在他與他人之間,或許多數是非面對面,而透過網路上社群軟體的留言或YouTube的各式影片而發生,我不知道她在這些溝通中擷取到怎樣的訊息,但他的頑固堅定看起來就像是受過迫害的少數。他知道如果他鬆開手,他所相信的、珍惜的就會被強行奪走。我開始質疑自己是否也在他身上施加了多數暴力?我真的聽見他在說什麼了嗎?
我還兀自和自己內在流動著的怒氣與激動相處,媽媽洗好澡走了出來,臉上是一副刻意裝出來的輕鬆自若。他像平常那樣走路,開櫃子,找到自己的眼鏡,戴上之後坐在我身旁另一張小沙發椅上,把雙腿曲起,腳掌踩在前方的長椅上,身體曲成符合椅子曲線的角度,讀起他在租書店借回來的言情小說。彷彿我們先前的爭執已經落幕一樣。我外表默不作聲,實則內心大吼著:「不要裝沒事!我們還沒吵完!」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的政治立場對我會如此重要。我把頭撇離他那側,假裝自己在看電視,其實一秒鐘的畫面都不曾入眼。我問自己,還有什麼想跟媽媽說的?
我想跟媽媽說,我不會講客家話不是你的錯。我不會講客家話,是因為我不願意講。我不願意講,是因為家裡有個暴力的男人,用他的暴力與權威脅迫我,威脅我必須做這件事,不然我就是不孝,就是背祖。我在還不懂得什麼是快樂玩耍的童年時期,就先懂了被這個男人罰跪與怒罵的滋味。只因為我不講客家話。其實,我不是不講,我並非有意識地進行選擇,我根本沒想過為什麼我說得一口正確的「國語」(對這個男人來說當然不是國語,而是外來侵略者的語言,是可惡的統治者的語言。是在他艱苦貧窮的青少年時期,在山城討生活的日子裡,壓迫他、差點讓他丟了性命的政權的語言。),而不是從我出生開始就辛勤照料我的女人們使用的語言。對,我不知道為什麼。然而我因為我自己沒做的選擇受到責備與懲罰。我因為我自己不願背負的歷史被羞辱,被欺壓。我跪在那裡,小小的身軀裡累積了巨大的憤怒。我被迫跪下,但我的心靈從來沒有選擇屈服。我不說,我就是不說。我憎恨這個語言,因為他來自於我全然不瞭解的責任與期待。我抗拒別人施加在我身上的包袱,拒斥別人定義我應該傳承什麼樣的認同或責任。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是用對抗的姿態在面對阿公施加在我身上的壓力。我不可能屈服,因為這個男人是敵人。(我卻想起來,當我日漸長大,在學業上取得成就,他卻日漸老去,日漸衰弱,那僅有的、少得可憐的交流時光裡,總是他走向我,用刻意放軟的口氣,向我詢問一些什麼。可是,我想不起來他說過什麼。更想不起來,那是他憎恨了一輩子的國語?還是他心心念念不可失傳的客家話?)
我想跟媽媽說這件事,但我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一旦說了就會哭。一旦說了,我接下來就得交代為什麼我現在開始說客家話。為什麼我在年近四十歲,既無就業上的需求也沒任何其他實際效用的追求的狀態中,要開始用非常彆腳、陽春的方式來撿回我的母語。一個一個字,甚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那樣地去撿(用音節不太準確,因為客語的發音是漢語的單音節,困難之處在於口腔肌肉的用力失能,而不是拉丁語系那種放錯輕重音或音拼不出來)。我一邊撿,一邊知道自己的客語有多麼破爛。不只爸媽得承受這樣的破爛,更難受的是我自己得承受這樣的破爛。我沒辦法跟媽媽說出口,因為我一說就會哭。我光是用想的,只是想到一下下,就已經鼻酸。
我開始撿拾我的母語,在一片破爛之中,是因為我的阿婆。她死了。我直到他死了,直到我再也沒有機會用客語跟他對話,聽他說故事,才開始想要學客語。我失去了阿婆,只能用他的語言,來嘗試挽回一些什麼。對此,我有很深的自責。一輩子,我說著半世紀前來到這片土地上掠奪與殘殺的政權的語言,卻對生養我的女人們說了一輩子的話棄之不理。對他們的語言裡承載著的生命經驗,我一無所知,甚至覺得那低下、落伍、不重要、該被棄置或改變。我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慚。
4.
母語裡包藏著我很不喜歡的自己。像是出生後還沒把身體洗乾淨,還包裹著污血,或沾滿污穢的泥巴那樣的自己。我對這個自己所知甚少,甚至不一定有明確清晰的自我界線。這個我,很可能是跟阿婆的存在混成一塊的。
阿婆在後院殺雞。他叫二伯幫忙抓著雞,再用銳利的小刀一劃就割破雞的脖子,雞的身體在二伯緊緊抓握的手中顫動,羽毛膨起飛揚,血不斷從脖子上的破口流出,流到下方一個盛裝的容器中,直到他完全安靜下來,一動也不動。接著,滾燙的水從廚房的大灶裡用勺嬤一匙一匙舀到一個大臉盆中,雞的屍體放進盆裡全身燙過,然後開始拔毛。熱水燙過蛋白質的味道混合著雞血的淡淡腥味,跟熱氣一起蒸騰,衝進鼻腔裡。殺雞的人,如果穿著長褲就把褲腳一摺一摺捲到膝蓋以上,膝蓋與胯部大開地或蹲或坐在放在水溝蓋邊緣的臉盆邊,一手抓住雞身固定著不讓動搖,一手往雞身上抓住一把雞毛,拔掉,再抓住一把,再拔掉。等全身的毛都大抵去除後,皮膚色的雞皮和上頭剛被拔完毛看起來大大的疙瘩露了出來,再用食指尖和拇指尖當成夾子,把雞身上較細軟的羽毛或還卡在皮膚裡的毛管一一清點拔除。
我不曾真正參與過殺雞,但據媽媽的說法,阿婆一直養雞養到我們搬到現在這個家,也就是我十歲左右。家裡的三個媳婦坐月子都吃阿婆養和殺的雞,所以我應該曾經多次目睹殺雞的場景,只是多半不復記憶。唯一有殘留影像的,是搬到這裡來之後,躲在門邊看的那次。對當時的我而言,不知是否受學校教育影響,已經覺得殺雞是殘忍又血腥的事,捲高褲管穿著拖鞋或者乾脆打赤腳、蹲伏在裝有屍體與熱水的臉盆邊埋頭殺雞的家人,則是原始、落後的象徵。這些當時不知已夾帶著傲慢的觀看,和雞血的味道及某種難以言明的恐懼與神祕感混雜在一起,是在我成長的道路上,一次也沒想過要參與其中、成為這個樣子的原初印象。
我的阿婆,原始卻多能,尖酸刻薄卻又盡心盡力,他一直是個矛盾又複雜的存在。我看見他的前現代,多於他的智慧與堅毅,在接受教育的路途上一直都往離他越來越遠的反方向前進著。在他重病以前,我從沒想過阿婆有一天會不在了。家,有一天會不在了。原初的自己,有一天會不在了。長成現在這個模樣的我,要和前現代的那個我和解的機會可能隨著阿婆的消逝也消失無蹤。
阿婆殺雞,也把我撿回來的小狗趕走。阿婆經常一轉身就變得面色陰沉,用極為刻薄的話咒罵自己的媳婦。阿婆不喜歡、不贊同的事情發生在眼前時,從不掩飾他的不屑、不悅,極盡挑剔之能事(我實在寫不出細節,只好用成語形容它),我小時候很難理解這些情緒以及他們發生的脈絡,但身體和心靈都吸收了阿婆的怨氣,與一邊抱怨一邊委屈自己但依然要一邊繼續付出的愛人模式。除了真心希望他愛的人好,當然也是希望他委屈卻依然付出的行動能換來對方的愧疚,愧疚能再進一步轉換成疼惜。
不會喔,阿婆,愧疚就是愧疚,是沒辦法變成疼惜的。在你身邊兜轉了十多年的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把你潛移默化傳遞到我身上的絕活都用在了一個男人身上,該有的委屈與怨氣我一點也沒有少嚐過,但是疼惜,則一次也沒有兌換成功。
我不會再厭棄你的前現代了,阿婆。相反的,我好希望你還活著,讓我能有機會把你的前現代,以及我身上的前現代,都看個清楚。我愛你,阿婆,很愛,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