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ening,正在進行式的悲劇

2022/10/0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春陽和煦,世間萬物萌動著蓬勃的春意,年輕的軀體中,對生命最原始的慾望亦騷動著年輕的心。年輕女孩掩藏不住渴望地彼此談論男孩與性愛,但矛盾的是,整個氛圍是如此激烈的燃燒著慾望,卻又鄙視慾望的存在,否定「性」以後接踵而至的現實。
《Happening》的故事背景大約在1950至1960年代的法國,當時墮胎尚未除罪化,婦女們有結束妊娠的想法,只能求助於各種民間偏方與密醫。一個半小時的電影,故事線非常簡明,並沒有過多地旁生枝節,而是如實地闡述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一個渴望繼續追求學業和個人成就的女學生Anne如何經歷了一個危險、艱辛而又孤單恐慌的墮胎歷程。

一個選擇墮胎的女人⋯⋯

電影裡,原是優等生的Anne因為墮胎求助無門的痛苦,成績一落千丈,他的老師問:「你是生病了嗎?」她答:「是的。一種只會攻擊婦女的病,一種讓他們變成家庭主婦的病。」面對懷孕,Anne心中最大的恐懼莫過於斷送自己的學業與成就。Anne對個人實現愈是渴望,她對傳統女性的生命歸宿就是恐懼和鄙斥,甚至在最焦慮的時候曾頂撞母親「對於考試懂什麼」足見她心中最懼怕的就是:如若失去升學的機會,她終將和她的母親一樣成為在家照顧家庭的那種「無知」婦女,過完庸庸碌碌為他人窮忙的一生。
其次,電影中呈現Anne對墮胎第二大的煩擾來自社會氛圍和人際關係。雖然女性在歷史上面對到的「蕩婦羞辱」已經被普遍認知,但這個議題包含的人性幽微卻是值得從不同切入點一再老調重彈的。在人聲與樂聲紛雜的酒館裡,Anne和身邊萍水相逢的男子說:「所有來這裡的人都追求同一件事情,但他們都不敢承認。」然後,他們共度一夜歡愉。「貞女」情節是一個非常弔詭的東西,明明每一個人心中都燃著熊熊的慾望,但卻又都如此煞有其事地鞏固著「處女是高尚乾淨的」這樣一個完全與人性相悖的價值觀。並且人們在有關性的談話裡因為感受到禁忌的刺激感而欲罷不能,卻又無法接受與性最直接相關的命題諸如妊娠和節育和墮胎。這些事情被硬生生拆開論述,而那些不小心懷孕的女人就失足落入這些斷裂的議題的縫隙中,在眾人的唾棄裡,獨面生死、夾縫求生。
未來、輿論,這些都是環境引發的問題,但若回歸思考一個懷孕的女人尋求墮胎,最疼的大概還是心中震動的罪惡感。電影接近尾聲時,Anne終於在懷孕12週經歷種種艱難後成功墮胎。但看著陰道流出來的血泊中那塊狀、半成型的死胎,她痛苦難當,沒有勇氣剪斷那條繫著他們彼此的臍帶。由於電影前半部分對於Anne決定墮胎的心路歷程完全沒有交代,觀者很容易就會忘記墮胎對一個女性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因此,當看見最後在血泊中,Anne的物理與心理疼痛同時氾濫的畫面,我的內心劇烈動盪至久久不止。一個尋求墮胎的女人,她尋求的是一個悲劇。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聲音會把她們指作殘酷的兇手,視女人墮胎的決定為不負責任法外逍遙,然而事實是,墮胎對大部分的女性都是很沈重的心理負擔。Anne對她的醫生說:「我有一天還是會想要孩子的,但不是以我的整個人生為代價,因爲如果那樣的話,我不會愛他,我會非常的恨他。」我想這亦是大部分墮胎婦女的心聲,而如果一個嬰兒是因為一個差錯,不被期待地來到這個世界上,那麼我們繁衍複製的就是這些生命的苦難了。

別人,尤其是男人⋯⋯

必須說妊娠與墮胎,皆是女性獨有的身體經驗,無意怪男人無法理解,但電影中所呈現出來的男性形象,卻是那種觀者會替女主角感到非常沮喪和失望的。
當Anne走投無路求助於異性友人Jean時,他的第一反應竟是輕佻地問:「你喜歡和那個男的做嗎?和他做爽嗎?」Anne一再拒絕回答類似問題後,Jean説:「我沒想到像你這樣的女生也做這種事。」甚至得寸進尺地觸碰Anne的身體,告訴她,反正她都懷孕了,再和他做也不會怎麼樣了吧。從發話者的價值觀切入,看出Jean認為女性有關係外的性經驗是一種蕩婦的表現,因此代表她可以接受被性騷擾,或者對於性來者不拒。從整體人群思維的角度去看,在那個時代的脈絡背景下,一個男人對於與自身無關的意外懷孕事件或必須墮胎的法外求助訊息,抱持著的是一種無感、看笑話的心態。但那其實是一個每年都有大把大把的年輕女性在非法管道墮胎中喪失生命的年代,因此可以推測這種焦慮、恐慌雖然大量存在,在性別之間卻是斷裂而無法共感的。這樣的現象從婦產科醫生故意開安胎藥給Anne卻騙他說是墮胎藥,也可推知:男性還是比較把女性生育視為應當,把墮胎視為一種殺生,或甚至是對男性繁衍後代的權力阻攔。
相較於身邊的男性,電影中Anne身邊的女性在得知她意外懷孕且不想留下孩子後,表現出來的行為和情緒截然不同。Anne向他的兩個摯友坦承後,Brigitte震驚且決意與她劃清界線,另一個朋友則是告訴Anne他也曾有過的浪蕩歲月,慾望燃燒的感覺雖然可恥卻真實存在。想起另一部女性導演的法國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裡,也曾有過墮胎的鏡頭:女孩一邊進行著疼痛的墮胎手術,一邊凝望著床上嬰孩那澄澈而真摯的雙眸。女人在面對這件事情,儘管不一定站在同樣的立場,不一定有過相類的記憶,但卻不需言述就能明白對方在這樣的選擇裡面對的痛苦和自我懷疑,並且絕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是輕易的。只是,遺憾的事,當權威和規範冷面地袖手旁觀,女性依舊會成為壓迫女性的存在,如同電影《Happening》中,那些流傳著的八卦,和女孩們用來貶低和群分彼此的話語,以及Brigitte對Anne最後翻臉不認的結局。

Happening,正在進行式的悲劇⋯⋯

「每年有一百萬婦女在法國墮胎。她們在壓迫下不得不保密,而在危險情況下進行(墮胎),然而,如在醫療監督下,這卻是其中一種最簡單的醫療程序。 社會正在迫使這數以百萬計的婦女沉默。我宣布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我宣布,我曾經墮胎。正如我們要求免費獲得避孕用品,我們要求墮胎的自由。」這是1971年刊載於新觀察家的343蕩婦宣言,起草人是西蒙·波娃,連署人有許多名流人士,包括作家莎岡。
儘管已是人權被反覆提起的二十一世紀,女性身體自主權的抗爭仍然沒有結束,如美國羅訴韋德案翻案、德州心跳法案通過、以及台灣前幾年公投中也有出現的縮短可行墮胎之懷孕週數的提案⋯⋯儘管電影中描述的是墮胎尚未除罪化的法國,當時的民情與風氣與現代迥異,然而它從名字就急切地提醒我們,這絕非一個讓我們坐下來舒舒服服欣賞的一個陳年軼事,而是現正進行的悲劇,仍在我們看不見得世界角落裡持續上演著⋯⋯
卡呂的清醒狀態
卡呂的清醒狀態
不只有呼吸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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